甚至正因为如此,周氏越是惭愧得厉害。
她做了这些事,心里便会好受许多。
时间回到乡试放榜那一天。
盯着这次乡试榜单的人很多,黄榜一出来,乡试排名的消息,便迅速往南直隶各府扩散。
每次乡试结果出来之后,实际上都会对地方各府的势力,造成一定波动。
因为能考中进士的人始终是少数,大部分举人都会留在本地,参与地方的治理。
「什麽,那畜生中了解元。
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对这个消息难以接受。
他已经知晓,如果徐青的名次没在五经魁,父亲会直接动手铲除这个威胁。
然而,对方竟是解元,是这次乡试魁首中的魁首。
「好了,不要大惊小怪的。区区一个解元,闹破天也还只是一个举人。堂堂国公府的世子,便只有这点气量吗?」魏国公冷哼一声。
他对徐青乡试考中解元的消息,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他在知晓方老鬼进乡试考场之后,就大约猜到了,现在无非是验证了这个结果。
「没想到这一场乡试,居然请出方老鬼为其站台。」魏国公心里实际上有点气馒。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
「父亲,可是这小子心狠手辣,武功又高,一定会报复咱们家的。」小公爷说道。
魏国公淡淡开口:「他现在虽然成了解元,但是能借的势,反而不如以前多。有什麽好担心的。」
「为何?」小公爷有点难以理解,难道不是徐青中了解元,影响力和势会越来越强吗。
「你啊,都怪我平时将你宠坏了。我问你,如果你手下有一个人很厉害,而且又和别人家牵扯不清,甚至其中有你的对头,你会怎麽想。」
「当然不能饶过他,首先要他斩断这些关系,如果能用就继续用,不能用就废掉。」小公爷理所当然道。
对于上位者而言,忠诚是第一标准,有时候甚至是唯一标准。
魏国公悠悠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道经说得好啊。」
小公爷若有所思,道:「这麽说,那小子中了解元,反而麻烦更大。」
他一念及此,心里放松不少。
这个人太可怕,令他很不舒服。
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身为国公府的世子,居然玩不过人家。
魏国公:「不是很大,而是他马上就有大麻烦了。你现在对权谋的理解还很肤浅,回去多读读那些史书,尤其是那本资治通鉴,一定要反覆研读。」
「诺。」小公爷得父亲开解,心情放松,向父亲告辞离开。
他近来也觉得自己对世事理解太过肤浅,需要学习。
看着自己的嫡长子离开,魏国公忍不住叹息。
真的不开窍啊。
任何权谋都是要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权谋,小道而已。
「老爷,别太生气。」大管家忙说道。
魏国公摇头:「我只是感到失望。」
「其实小公爷他已经有改变了,老爷对他要多点耐心。」
魏国公点了点头,心里却很清楚,人的资质天赋,都是天注定的,很难改。
博儿确实没这天分。
他刚才的话,都是事实,但他这个儿子,始终不明白一点,那就是徐青很难借势的同时,何尝不是意味着,他真正算是一号人物了。
摆在徐青面前的路,其实有两条,投靠一个大佬,从此青云直上。
还有一条更难的路,使自己成为真正能让旁人依附的参天大树。
前者的路很轻松,也很光明。
后者的路很艰难,一旦成功,前途难以想像。
如果是寻常的解元,确实没这个机会。
但是魏国公经营多年,如何看不出徐青的前期布局,恰好有了培育自己成为参天大树的土壤。
关键是,他还有方老鬼的站台。
这也是魏国公甚为忌惮的地方。
方老鬼这一手玩得妙啊,利用徐青的身份,将徐青推到台前,与魏国公府继续作对,还能把自己摘出去。
并且圆满完成天子交代他的事一一压制魏国公府。
这人老了,非但没糊涂,反而越来越精明。
但凡方家有一个考科举,进入官场的,魏国公都能找到破绽,偏偏方老鬼谨慎无比。
「你个老不死的,就不怕你死后,方家没人撑腰,家破人亡吗?」魏国公暗恨不已。
但他一想,若是徐青成事,成功压制魏国公府,怎麽可能不照拂方家。
若是徐青不成呢?
「你都已经八十多了,何苦为大虞朝卖命。」魏国公心中对方阁老又恨又忌惮。
明面上,徐青确实借势更难,但实际上,由于方老鬼的站台,反而使徐青贴上了方老鬼的标签。
更绝的是,外人都觉得方老鬼没几年可活。
一旦老方没了,徐青是不是会接受方老鬼的政治遗产呢?
这样的话,谁要是那时候再收服徐青,岂不是———
一定会有人这麽想的,越是顶级的棋手,越喜欢长远布局,反而不会计较眼前的得失。
因此徐青固然难以借势,却能凭藉方老鬼的关系,暂时不用急着站队。
毕竟方老鬼的背后是皇帝。
如果非要说徐青是谁的人,那也只能先是皇帝的人。
非要说他有党派,那也只能是帝党。
故而魏国公听说沈墨今天便要离开应天府,回京复命的事情之后,就很清楚,他丧失了一个大好机会。
「哎,你沈君山一向自命不凡,将来要做宰相,这次当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竟然不趁机广罗党羽,到底是为什麽?」
沈墨的突然离开,亦使得魏国公仿佛挨了一记暗手。
如果沈墨趁机会,对徐青表现亲近,收罗党羽,那他还有一个给徐青造成大麻烦的办法。
偏偏这家伙不知抽什麽疯,居然直接走了,根本不想趁机收罗门生。
这可是南直隶的举人当门生啊!
人这一辈子,能做一回乡试主考官都不容易,沈君山到底在想什麽?
魏国公饶是一向洞悉人心,都想不通。
因为沈墨的另一个身份,便是皇帝长子玉亲王的老师。
玉亲王等于事实上的储君。
他收罗门生,亲近徐青,无疑会让多疑的老皇帝,觉得徐青这个人不可靠了那麽方阁老也会放弃徐青。
如此一来,徐青才会真正处身在南直隶的大漩涡中,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魏国公自然不清楚,沈墨虽然没悟到这一点,却也悟出无欲则刚的大道至理。他的身份,注定能「不争而胜」。
既然不争就能胜利,为什麽要争?
这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想要的机会,但真正机会来了,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微操是聪明人的天性。
恰恰沈墨因为曾经作为别人家养子的经历,对于命运有别样的敬畏,反而看淡了许多事。
他这个人十分复杂。
科举时,少年意气,文风锐利。
可一切都在他中状元之后变了。
他中了状元,回家准备光宗耀祖,结果养了他二十年的父亲,告诉他,他不是他们家的孩子,要他恢复本姓。甚至不要他光耀养父家的门媚,而让他去光耀另一个他无比陌生的家族的门媚。
这种打击,不是亲身经历之人是无法想像的。
于是沈墨此后,一直很矛盾纠结,想要做事,又害怕做了之后,最终像他考中状元那样,在最想证明的人面前,一切作为都变得毫无意义。
乡试的事,终于让沈墨大彻大悟。
他的人生注定如此,不需要争。
不去做事,不去为天下人抛头颅洒热血,就不会有任何失望,而且也能成功。
而魏国公现在心里憋着气,还不能找任何人倾诉。
他暗自惆怅良久,随后吩咐大管家颜福:「你去准备一些稀罕的礼物,等徐公明和冯家女儿成亲时,代表魏国公府送过去。」
「还要送礼吗?」
「冯家姑娘的母亲是太苍周氏的贵女,父亲又是二甲传胪,如今的南直隶巡按御史,大家都是体面人,怎能一点礼数不讲。」魏国公淡淡道。
「诺。」
颜福感觉老爷就是嘴硬,实际上是想藉机和徐青缓和一下关系。
魏国公似乎生怕颜福误会,又道:「这些日子,莪料江宁府的豪绅会那些无知百姓向徐公明大量投献人身土地以及各种产业,且看他徐公明如何应对。」
国朝自有法度,能接受的投献是有限的,
可是豪绅下,普通百姓才不管这麽多。
他们既然觉得徐公明是大好人,肯定愿意依附过去。
这时候,徐公明要是拒绝其中大部分人,就有热闹可瞧了。
魏国公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悠然道:「有道是升米恩斗米仇!徐公明以仁义立世,必被反噬。」他说到此,嘿嘿一笑:「想做携民渡江的刘玄德,也看他有没有这本事。」
颜福虽然觉得老爷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刘玄德确实成了啊」。
说起来,老爷还挺好人妻的,学曹孟德麽?
他腹诽之馀,神色不显,一副老爷说得对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