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轩每完成五幅作品,就在画板的边缘用炭笔写一个小小的正字,如今正好写了二十七个半的正字。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观世音菩萨是也。」
他脑海里反覆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麽意思。
曹轩一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害过一次肺炎,再加上当时又恰逢报上说威海卫那边闹霍乱,老师怕他活不长。
过去人迷信,就把他送到和居所隔壁的园通禅院里,在「莲花宝坐下让佛祖看着,小鬼沾不了身」。
所以除了学画。
其他小童子开蒙的教材往往是什麽《百家姓》丶《千子文》丶《弟子规》丶《菜根谭》啥的。
而曹轩却是在一堆小沙弥之中,跟着老和尚的那些佛经中玄妙神奇的故事识的字。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这是《金刚经》中的话,曹轩依稀听光头方丈讲过,众生一切的心都在变化之中,都是无常,都并非本心。
本来就玄玄叨叨的。
跟着后面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观世音菩萨」,就更让人听不懂了,《金刚经》又非《观音心经》,主要释迦牟尼佛讲解的经文。
他听不懂这到底是什麽意思。
「玄」——这是东方禅宗的一个重要特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禅。
手指禅,棒喝禅丶狂禅,多种多样……就像民国年间着名的单口相声《斗法》里,高人随便伸个手指头,就代表了「无量佛,一佛顶礼」,随便拍拍心口,就代表了「佛在心中坐」。
「禅」和整个现代艺术,其实有一种非常相似的气质。
同一个禅有百解丶千解丶万解。
符合老师心意,能被老师当成真正接班传人的解法,却只有老师心中的那唯一一种。
像是灯火上的猜迷游戏。
纵观曹轩漫长的一生。
他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如此关系重大,却又难解难猜的哑迷。
普通孩子猜对了灯迷,奖品是几颗大山楂丸。
他猜对了灯谜。
奖品是整个千年画宗——这一定是有史以来,整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一道灯会游戏。
曹轩很想知道,自己画的够不够好。
有没有达到了师父的期望。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这麽看)。
但是六七岁的岁数,在穷人家确实已经到了开始要帮家长分忧,承担家庭责任的年纪了。
江沪一地,工商气氛较重,小孩更是早早当家。
自古以来,就有「生到七岁,往外一丢」的俗语。很多同龄的少年人,已经开始进入店里当学徒,甚至进入日资的纱厂工厂,当包身童工。
他跟随师父走了这麽远的路。
至少已经开始渐渐的明白了身为对方的关门弟子,对整个南方画派,拥有怎样的意义,也渐渐的明白了,那五万法币,拥有怎麽样的意义。
师父说的轻巧。
但在江南的水灾,威海卫的霍乱,东北的沦陷……那些听大人们皱着眉头谈论的,自己所看到的。
在流离失所的难民中,一百元的价格,就足以卖儿卖女了。
五万元,这是普通码头工人一百年的工资。
他的一幅画。
就算是二十年后……又真的担的起这样的分量麽?
年少老成的曹轩,少年人的岁数有着老和尚般的静气,也有着老和尚般的忧愁。
师父说。
上海人只看天底下最红的大角儿,只捧天底下最神的神童。
从这点看。
他大概可能已经赢得了脚下这座城市的认可。
即使战争的阴云不断的逼近,世道从未有片刻真正的太平,可在1927年到1937年这段所谓民国的黄金十年之中。
整体上富裕的上海百姓,还是很有看热闹,热爱文艺的心的。
他在新安百货大楼前,卖速写的价格是二十元一幅,这对普通卖画的来说,自然是贵到天上去的价格,可对于「五岁五万丶百岁百万」的曹百万来说。
这个价格还是能够接受的。
至少沪上人认可这个价儿。
每天排队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因为他个子小,坐在那里容易被人挡住。
曾有码头的长工排了一个钟头的队,并不买画,只为跑过来瞅一眼曹轩长什麽样,再瞅一眼传说中一张能换半条街的铺子的画长什麽样,最后再抽冷子摸一下曹轩的脑袋,沾一沾神童的仙气儿。
就满足的离去。
可他真的赢得了这座城市用心的「爱」他了麽?
这事儿,好像又说不清了。
毕竟他只是个小孩子,不是张大千。
曹轩清楚。
那些排队来买他的画的人,有六分儿是为了报纸上的新奇故事,剩下三分则是他老师首创教给他,结合了苏式素描丶欧式线条,工笔画法,海派漫意的炭笔线稿画的功劳。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魔都人,也很少见过这麽中西荟萃的画法。
所以图个新鲜,叫一声好。
这才把曹神童丶曹百万的名头,兜了个八丶九分,剩下的属于他真正画功的那部分,又没有占到一分?
他不知道。
似乎这个画法换任何一个师兄来,也能起到相似的效果。
毕竟他只是个小孩子,终究不是开天辟地产生的仙石,集天地万千年灵气所孕育,又见过了世界生老病死的美猴王,有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菩提祖师心思的本事。
老师也没有夜半三经,跑过来传授他能让整座城市爱上他的心法秘籍,这道题,实在有点太难了,画宗继承人的分量也太重。
可能都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能解的了,接的住的。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日本人都要来了,小孩,你这一幅画,非要画到地老天荒去不成?」
至少对面的小开,脸色有些不耐,显然没有爱上他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