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来,陈粥她从未在晨起昏定时为朝气蓬勃的背包校服少年懵懂不安过,也未迷恋夜里风里潇洒不羁的青春叛逆者。但始料未及的心动却在一种尴尬的、青黄不接的时刻来临了,像是少女初感潮湿的局促和不安,汗涔涔地落入那场夜里的雨中。
高考完的出分和录取没有想象中那么波澜壮阔,陈粥拿到昌京大学的录取书的时候,陈学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带着她去镇里的屠宰场,比起往日的精打细算,他提高了声音要了两个本土猪肘子,摊主随手再加了块被切的七零八碎的边角料五花,笑着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陈学明不计较地说今日就回广东去。
一直一言不发站在旁边的陈粥拉了拉他衣角,说爸,飞机上不能带生肉,随即又跟摊主说了抱歉,把肉退了回去。原先笑成一朵菊花的摊主面色变了变,等他们离开后又骂骂咧咧地又把那边角料塞回肉摊。
陈学明说他是高兴过头了,哪怕能带,再好的肉等回了广东也不新鲜了,他随即从陈旧的皮夹里抽出两张皱巴巴的红钞,说时间紧张,父女两得分头行动,让她去给那几个堂弟们买点东西,他去给奶奶买东西。
陈粥拿着那红钞票,迟疑地点了点头。
上了飞机后,陈学明给陈粥指着平原和谷脊,云海和山河,指着那看不清的匿在云海后面的远处,说那儿是他的故乡。
陈粥趴在窗户上,感受着耳膜因为气压的变化传来的不适。转头对对显然兴致勃勃的陈学明说到,“老爸,你说,我考上昌京大学了,奶奶应该也会高兴吧?”
陈学明神色微变,但也只是一秒,随即又收拾成刚刚的归途喜悦,“一定会的,你忘了,之前你大伯的儿子,你陈敛哥哥考上海大的时候,你奶奶高兴成什么样子,海大算什么,你这次考的可是昌京大学,咱们市的状元,换谁当奶奶,都会高兴的!”
当时他说的笃定,陈粥深吸了一口气。
是呀,当年陈奶奶为陈敛包下了早茶楼,宴席开了三天,大伯把他那只皮包擦的锃光瓦亮,摩斯打得精致,在酒楼大门热情洋溢地收着红包,就连少有跟她言语的陈奶奶彼时也心情不错的说了一句,小粥要是跟陈敛一样有出息就好了。
偏就是
为了这一句话,她当了这十几年来的人生信条。
学业上,她算不上天赋异禀,好在能吃苦。要是学校的领导老师想举例证明天道酬勤,她永远是最好的人选。
她这一口气争到现在,目标已经达成,披星戴月吃过的苦背过的书刷过的题其实都不算什么,但却意外地,在临行前踌躇万分。
父女俩谁都没有戳破,心照不宣地演着一场戏。
飞机降落后,陈学民带着陈粥穿过烈日当头的机场,随着拥挤的人潮排成长队,听着热浪在耳边发出的嗡嗡声,等着出租车。
对外贸易带来的港口经济让这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坐在出租车里,陈爸报了地址,那司机啧啧嘴,一脸叹服,说老弟你那是隐形富豪啊,那地拆了政府补了你们多少钱,几千万总有吧?
陈爸笑笑,说他和女儿,在外生活。
司机脸上颇为可惜,随即绕开话题,健谈地用广东话说着这些年日新月异的变化。
司机师傅原来就是从川渝老家过来的,待了几年后,粤语讲的地道,反而是常年住在川渝的陈学明,张口的粤语却不及外乡人顺溜。
车子开入一幢自建的别墅,司机帮忙拿下行李。
广东阳光媚地照酥人的眼,出来迎接的是大伯,精神面容绰约,风度翩翩,两鬓无一缕白发。两人站在一起,好似陈学明才是兄长。
简单的寒暄之后,大伯带他们进门,陈粥看了一圈屋子里热热闹闹的人,依稀地从记忆中找出陈家奶奶的模样。
陈学民抱着一堆东西忙不迭地撺掇陈粥过去叫奶奶,陈家奶奶端着个白瓷茶杯,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回来了。”
巧的是今天是堂弟的升学宴,陈粥二伯的儿子,从前班里的垫底的成绩,如今高考也过了本科线,陈家高兴地把祠堂里的列祖列宗都拜了个遍。这会子四面八方的亲戚问询都赶了过来,把横躺在大厅沙发里玩贪吃蛇的堂弟围着夸。陈粥恭敬叫奶奶时,陈奶奶正抿着茶托着老花镜和亲戚朋友眉飞色舞地说着,早年算命先生说的是陈家的孙子会出状元,莫不是说以后这小孙子是当官的命?
电视上一直循环在放着脑白金的广告,白发苍苍的两个动画小人滑稽地在跳着舞,她看着手中提着的那盒“脑白金”,抬头看到柜门
旁陈列好的一堵墙高的脑白金,张了张干燥的嘴唇,终于是半句话都没有再说。在客厅的一片祥和中,陈粥看着陈学民突兀地进进出出搬着东西,他昨天彻夜未眠检查着是否遗漏了给那冗长的家谱里的每个人带礼物——滑稽的是偏偏那家谱上,还没有父女两的名字。
宾客注意到她,神色疑惑,侧头掩嘴,随着另一个的解释,原先皱起的眉毛舒展,有的像是明白过来点点头,有的微微叹息,摇了摇头,虽表现各有迥异,却也随即也自顾自回到餐桌。
陈学民跟她五六岁时一样故作轻松,笑着跟她说正宗广东菜一定要多吃点。
陈粥点点头,低头垂眼夹菜的一瞬间,看不到周围满目恭贺的人,她才终于从心底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希冀放下。
举重若轻的,把十八年的希冀放下。
晚饭后宾客都走了了,陈粥被安排在二楼的客房。她认床,偏又心思繁杂,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找凉水喝,光着脚走过二楼回廊的时候,看到一楼客厅灯色晦暗。
陈学民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陈家奶奶坐在对面,面容凝重。
与平日里的慈父形象不同的是陈学民也阴着脸,压着声音说着自己的不满。
随着陈家奶奶多次打断,最后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过分?我哪里过分,不是我的孙女,我为什么要好脸色?别说考到昌京了,哪怕她考到牛津,考到剑桥去,我的族谱上,也不会有她半个字的!”
“妈!您在说什么,什么叫做不是你的孙女,这些年来,你说的那句话,小粥不是乖乖的做到您满意,可是到头来呢,您给过一句认可吗,我看您就是偏见,打心眼里觉得她不是您孙女。”
“我有偏见,你没有偏见是吧,好,那我问你,那我让你去做亲子鉴定,你做了没有?”
陈学明在这一刻,喉头被呛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面对对面的沉默,陈奶奶像是一堆风干已久的稻穗,被这点星火蹭的点燃了,“陈学民,你到底要把自己的人生赔到什么时候啊,别说陈粥跟我没关系了,哪怕是有关系,我也不会认的,我告诉你,在我们家,女儿没用,不对,生你这个儿子,也是没用的!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你这个孬种,上赶着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上赶着给一老
一小当便宜苦力!”
……
这场争执以陈学民摔门而走为止。
陈粥缩回被窝,生冷的海鲜像是在她胃里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要戳破她肚皮长出来,烦躁的夏日里,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
第二天,陈学民跟没事人一样依旧阳光灿烂地叫她起床,说带她去吃广东最地道的早茶点。
“有家铺子,老爸从小吃到大,今天带你去尝尝。”陈学民把她房间厚重的窗帘拉开。
陈粥半靠在洗漱台上,掩盖着憔悴,“老爸,我想跟王译思他们去毕业旅行。”
“不是说不去吗,怎么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