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与沦为罪臣的颍阴侯谈了什么,除了大长秋无人知晓。
接下来,她又召见了建成侯吕释之,建成侯离宫的时候,脚步是沉重的,不知为何,又带了一丝轻快,最后,建成侯回望一眼椒房殿,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大哥,我对不住你。英儿的余生,你不必牵挂,她和产儿不一样……”
很快,忙碌了一天一夜的丞相府,将战功核对完毕,拟定好了封赏规制,呈与天子、太后阅览,只不过递去未央宫的那份,始终没能到达主人手中。
刘盈目光恍惚中透着平静,示意内侍将奏疏放下。
不论是皇后的言语,还是梁王卫队立功的消息,都让他的决心更为坚定:“且收着吧。等明日朝会再与众卿议论……”
内侍扑通一声拜了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门,刘盈问他:“以后,你是要跟我走,还是在留在宫中?”
内侍匍匐在地:“……奴婢一辈子待在陛下身边。”
……
天子回宫的消息渐渐地再瞒不住人,可一封封奏疏递上,未央宫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时候,就算再迟钝的臣子,也察觉到不对了。
难不成陛下和太后闹别扭了?
有人小心地猜测着,潜意识里竟有些……习以为常。
有人不期然想起宗庙之前,罪臣奏请皇帝亲政的一幕幕,罪臣们胆敢如此,未尝没有陛下前往沛县而不在长安的缘故。可若是真正因此惹来太后猜忌,母子失和……他们不敢再深想下去,在心中将罪臣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按捺住油然而生的不安。
在他们之上,三公九卿与位高的彻侯们,当下忙得脚不沾地,至于陛下的异常,恐怕等明日的大朝会,才能察觉一一了。
就这样喜忧交织,今夜又是不安稳的一觉。
第一天,堪比朔望朝的大朝会正式正式开启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宫门口的大道上,羊车牛车鱼贯前行,更多的是马车。大汉刚立国时,皇帝找不出几匹颜色相同的骏马,故而只能用牛车替代的往事再也寻不见了——尽管那些宗庙作乱的罪臣嚷嚷着女主乱政,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太后主政以来,推崇黄老,颁布的种种律令,让如今的大汉富裕了很多。
韩彭一人引发的震荡已经过去,今日的大朝会为何而开,没有人不知晓。众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喜气洋洋,包括一些赋闲的彻侯勋贵,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欢喜,有复杂,有盘算,但不管是谁,都想见证封赏的诞生。
首先是韩信。
因为情况特殊,丞相拟定的时候,麾下属臣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有人期望重现威名赫赫的淮阴侯,继承往日的战功,叫匈奴闻之逃窜;更多人反对此事,要知道韩信曾经当过齐王楚王,淮阴侯乃是被先帝贬谪的封号……
丞相曹参看他们争来争去,难得拍板了一回,慢悠悠地道:“不如叫‘襄’。”
厅堂安静了一瞬,襄啊……
这是一个古字了,源远流长,原意为解衣而耕,而今可以引申为解衣而战,辅佐天子。有事也把它写作“攘”——齐桓公襄王攘夷,成就五霸之名,从此之后,不论王权如何变更,世道如何纷乱,排斥夷狄,乃是刻在每个君主心头的共识。
丞相不愧是丞相,当即有人冒出这个念头。
最后奏疏上拟定的,就是“襄侯”。
接下来讨论的是彭越,一位长史从“襄”字得到了灵感,脱口而出:“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念的是《诗经·出车》篇,他高兴地问:“维棘侯如何?”
曹参十分满意这个称号,把它写进了奏疏里。
另一位云中郡守梁郡守,拟定为“车彭侯”,三位彻侯的封地大小、人口,都由战功来划定:襄侯领六千户,维棘侯领四千户,车彭侯三千户,坐落的地方虽没有盐矿,却都是富庶之地。
曹参安排这些,也是良苦用心。韩彭一人从前的封地不算,寓意着重新开始,若再有战功,也好一层层地叠加,否则一开始就是万户侯,往后再有战功,怕是会落到封无可封的境地!
而今在大朝会上,太后微微点头,对三位彻侯的封赏极为赞同。他们的将军官职,议定好等凯旋之后再封,接下来的关内侯、封君、左庶长等爵位封赏,也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很快,一个细节引起了波涛汹涌。
往日的朝会,不论太后态度如何,一旦涉及国事,都会先过问皇帝的看法,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今天没有。
像这关乎彻侯数量的封赏,只太后一个金口玉言的“准”,就代表着议事结束了!
若上首坐的太后不是吕雉,天子不是刘盈,怕是会引起满朝哗然。
只听太后扫视一眼,声音响彻大殿:“众卿稍安,哀家有话要说。”
鲁元长公主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
御史大夫周昌眉头微皱,太尉周勃似预感到了什么,站姿不安地挪了挪。
冠冕之下,刘盈望着宽阔无匹的大殿,恍然回忆起从前。
父皇在位的时候,未央宫尚未建成,那时他还是太子,每逢议事,永远站在永寿殿的最前方。
他战战兢兢,不敢错过父皇开口的每时每刻,笑不敢笑,哭不敢哭。君臣打趣的时候,他绷紧神经,格格不入,不敢插话也插不了话。他最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神情。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刘盈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润的笑容,开口道:“母后,朕来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朕,说罢,刘盈收起笑容,一字一句、显露出属于帝王的威严:“朕决议立梁王越为储,待梁王回归长安,即日继位。”
大殿鸦雀无声。
雕像般的臣子,集体陷入石化,不等反对的人以下犯上怒吼荒唐,吕雉轻叹了一口气:“哀家这里,还有一份先帝遗诏。”
鲁元长公主的眼睛,仿佛有泪光闪烁,她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冠冕,脑中闪过一句话:自从登上皇位,盈弟恐怕没有一天快乐。
这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越儿……鲁元迟疑起来,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想起昔日圆滚滚的幼弟,不知越儿抗不抗拒这个位置,又愿不愿意做皇帝呢?
若再来一回禅位,她受不住,满朝文武都受不住。
母后那晚告诉她,她命审食其写信,也有让越儿做好心理准备的意思,免的一回长安就吓着那孩子。听见这话,鲁元从伤感中回过神,凌厉的眼眸一时间门眨不动了。
她抿着唇大逆不道地腹诽,母后不亲自写信给越儿,难不成是想要叫审食其背锅?
这般赶鸭子上架的举动,惊呆了鲁元长公主,直到今日,她望见满朝文武或痴呆或怔愣的面孔,罕见的……心虚起来。
没人注意到鲁元长公主的胡思乱想,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头,辟阳侯审食其缓缓低下头的痛苦神色。众臣全被炸懵了,这回的刺激来得更烈更猛,仿佛打赢匈奴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事了。
不管是太后又一次拿出的遗诏,还是梁王即将继位的惊世之言,都让他们听得昏沉——有老臣当即晕了过去,众人一瞧,这是奉常衙门就职的老博士,也算是陛下的礼仪老师。
马上有执戟武士进来,抬起老博士就走,也许是抬去太医署救治了。
周勃恍惚地发现,今日的执戟武士格外地多……
恐怕,也许,不是为了抬晕过去的大臣吧,哈哈。
他抹了把脸,堪称满朝第一个恢复正常的臣子,无他,只因周勃与陈平颇有些臭味相投。他敬佩陈平的脑子,在先帝尚在世时,见陈平跑椒房殿跑的殷勤,还死皮赖脸要当小殿下的师傅,于是有样学样,立马把次子周亚夫送到了皇子越身边,一来是为了示好皇后,一来么,他总觉得皇子越不是池中物。
这何止不是池中物啊,这是潜龙!
周勃立马接受了先帝还有遗诏这回事,恍恍惚惚地想,他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两件事,一件是跟着先帝打天下,另一件,是把亚夫送去当梁王伴读。
赚了,赚大了。
对于周勃这类老臣来讲,他们还有一些隐秘的、不能说之于口的心思,譬如他们不太支持陛下撇去太后亲政,又譬如,陛下……不是一位能开拓的君主。
当今陛下仁厚,即便心思不在朝政上,靠着太后扶持,靠着满朝文武,守成不成问题。他们看着陛下长大,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陛下的叔伯啊。
可说句不好听的,太后百年之后,他们这些开国老臣也作古了,刘氏将会如何,汉室又会如何?
他们受了先帝的恩,不能眼睁睁瞧着刘氏血脉断绝,否则到了地底绝不能安心。
周勃承认,在灌夫人没有怀孕之前,他坦然地想过梁王继位这回事。梁王是除却陛下最适宜的人选,但灌夫人怀上了,还是个小皇子,他也就不再去担心陛下的继承人问题。而今天翻地覆,小皇子泡汤了,继承人又成了一大隐患——为此,他夜里都掉了许多白头发,愁。
国本国本,国无继承人,谁更担忧?但他万万没想到继承人确定了,陛下要让位了,这是一天帝位都不想多待啊!
周勃神思复杂,脑中翻来覆去显现梁王殿下的脸,最后化为喜意。
所有人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盯着太后乃大不敬了,他们直愣愣地看着吕雉手中的遗诏。短短片刻,又有人接一连三地晕倒。
吕雉再叹一声,去点百官之首的名:“丞相。”
丞相不动。
曹参抑制住好大的力气,不让震惊漫上脸庞。自打当丞相以来,他学萧何的为人处世,能不管事就不管事,平日里放手让下属去干,可如此养生的姿态,还是在今日破功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太后是在唤他,当即动了动腿,忽然间门,没忍住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