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头戴深色纱冠,黑色的面纱罩面,坐在葬礼的第一排,回头看着场内端坐的众人的时候。
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神圣的天命在召唤」。
她……竟然觉得虚无。
小姑娘安娜回想着那个早晨,她坐在修道院里,看着满座的贵族们,看着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欧洲统治者们的后裔。
做为其中的一员。
她却比阅读历史书更加深刻的意识到了,红衣主教黎赛留丶瘸子塔列朗丶铁血首相俾斯麦丶哈布斯堡丶霍亨索伦,甚至是邱吉尔……甚至是伊莲娜……这些名字所代表的时代,真的早就已经彻底退场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听听那些大人们的聊天。
保皇丶复辟丶多瑙河联邦丶莱茵河王国……那位不远处德国的伯爵,真的相信能在中欧的多瑙河畔建立起一个如同罗马一样的君主国家麽?
这些词汇真的有多少民众愿意相信麽?
或者说?
这些词汇,他们谈论的那些构想的时候,在场的人们,又有多少人自己真的会相信呢?
伊莲娜小姐想,真的是皇帝的新衣啊。
与那个童话不同的是。
这里面的很多很多人,他们内心其实知道,身上正穿着的虚假的衣服。
他们知道在世界的舞台上,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只是装作自己很重要。
他们调慢了时钟,涂改了日历,把2011当成了1911,就装作自己推回了时代的车轮。
当修道院的大门关上的时候。
在这个葬礼的会场,在这个时空的泡沫里,大家还是某某阁下,某某勋爵,某某上议院的议员,他们还可以在地球仪边挥斥方遒,想像着他们拨给国王的一个电话,就能搅动世界的格局,想像着他们团结在一起,就能对首相或者总统施压——
而打开了修道院的大门之后。
用错误的时钟和日历生活,就像是用错误的节拍唱歌。
一切。
又都显得那麽的荒腔走板。
孩子式的率真能戳破皇帝的新衣,却戳不破一群就是想穿着新衣的大人们的幻想。
大家不是醒不过来,而是不想醒。
他们想让自己活在旧日的幻梦里,拿着配剑,就能去做戏台上将军。
这里面的满座宾客,有多少是真的为她的姨妈而感到悲伤,又有多少,穿着深色的西服,头戴面纱而来,只是为了……玩一场代入感十足的角色扮演游戏呢?
她所看到的一切,这间教堂里前来哀悼的很多人所正在做的事情,和二十世纪的学校里,发一本两百年所编写的《天主教淑女行为准则》当做品行操典,又有什麽区别呢?
安娜觉得虚无且荒谬。
再加上。
早晨的时候,她在教堂里遇到了她的那位赌徒舅舅,这让她的心情更有些不好。
所以。
仪式完成后,她没有参与接下来的社交环节。
这样的扮演游戏,也不需要她这样的演员坐在椅子上,也能继续进行。
安娜直接离开了会场。
没有带任何的仆妇或者随丛。
女孩一个人,在梅涅克修道院绿树掩映的院子里闲逛。
轮椅压在修道院间的石板路上,无意或者有意,她又一次的逛到了卡拉祖奶奶的墓碑之前。
「卡拉·冯·伊莲娜」
在荒谬的时代,在荒谬的泡泡里,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会勇敢且清醒的活下去。
她们家有希腊血统。
而「卡拉」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有「心爱的」丶「勇敢的」的含义。
讽刺的是,那位今年早晨遇见,让安娜很是心烦意乱的那位远方舅舅,他的名字恰恰也同样是「卡拉」。
当然。
这个名字又好几个不同的变种,在被用做男名和女名时,拼写的细节和读音也有些许的不同。
本质上这两个依然是相同的名字。
伊莲娜小姐人生中最佩服的人和最不喜欢的人,恰恰都叫同样的名字。
安娜的心中那种虚无感被成倍的放大了。
不管你是高贵与否,不管你是勇敢还是怯懦,不管你的一生是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中度过,活在虚幻的泡沫里,还是你从公主的幻景中背身离开,勇敢的拥抱这个世界。
不管人和人之间,拥有着多麽大的差异。
你们都有着同样的名字,你们都有着同样的代号。
你们都站在一起。
区别只是一个已经在坟墓里躺了上百年,另外一个,正在修道院里……伊莲娜小姐也不知道对方在做什麽,在筹备一场私人的扑克牌局,还是在勾搭某位老绅士的女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下一个百年之后。
他们都会变成白骨与墓碑。
卡拉奶奶和卡拉舅舅都叫卡拉,就像这一片墓地里的很多人,墓碑上所刻的家族所代代相传的中间名都叫「Elena」。
你爱或者不爱。
你恨或者恨你。
创造你或者毁灭你。
做过善事,或者做过恶事。
一代又一代的伯爵,伯爵夫人,小伯爵,老伯爵,勋爵丶男爵,或者没有头衔的小姐丶太太和绅士。
他们都将平等的躺在这片墓地里,肩并着肩,成为一抔黄土。
他们中的有些人,很少的那些,做过些大事,在书架上的有些历史着作里有着自己的传记或者章节。
而更多的,则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了,在巨大的时间尺度下,在数以百亿千亿计曾经活过死过的人中,既使他身为高等贵族,是家族的族长,是一代伯爵。
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了历史某一页上的某个小小的注角,或者爵位传承图上的一个简短的名字而已。
而纵使是其中最光辉璀璨,最如雷贯耳,将家族的声势推向巅峰的那一两代伯爵。
他们的时代也已经彻底过去了。
除了历史学者,没有人再会提起他们的名字。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安娜低声吟道。
声名水上书,这是大诗人济慈生命的最后,为他自己所撰写的墓志铭,做为自己人生的总结。
他的墓碑上画着一只八弦的希腊里拉琴,琴上只有四根弦,剩下的四根弦则是断裂的,象徵着大诗人尚未来得及吟唱,就被死亡所掐断的才华。
没有比在卡拉的坟墓前,吟颂这句墓志铭更加应景的事情了。
安娜想着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麽她也会变为这坐墓地的某个墓碑下的白骨。
而在那时。
会不会也有后世的人,无意间行之此处,看着她的墓碑,感慨一句「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呢?」
忽然。
她注意到有一株枝叶弯弯的鲜嫩花卉,正在墓碑间的草丛里探出了头来。
一支蝴蝶正悬停在花叶的上方。
安娜的心微微一动。
花叶新黄,花蕊如针。
蝴蝶的翅膀则成乳白色,后翼则带一点淡粉,也带一点的与花卉同色的淡黄。
花是一株常见的野水仙。
历史上有几代伊莲娜伯爵,表现出了对博物学或者昆虫学浓厚的兴趣,庄园里有一间收藏间的玻璃展示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标本,从海怪的头骨(后来生物学家证明是某种章鱼)到用大头针固定的各种昆虫都有。
不过,新一任的女伯爵阁下不是其中之一。
安娜认不出蝴蝶的具体种类,但她觉得那应该只是常见的粉蝶。
花是最常见的花。
蝴蝶是最常见的蝴蝶。
除了这是卡拉祖奶奶的坟墓上开出的花以外,这一幕几乎是最常见的景象,任何人都可以在中欧的任何春日的林地丶原野上看到相似的情景。
伊莲娜小姐就那麽坐在轮椅上,坐在卡拉祖奶奶的墓碑前,看着那支落在花上的蝴蝶很久,很久。
直到管家来寻找她。
安娜总觉的这一幕,拥有着某种神圣的寓意。
首先。
她并不相信转生丶托梦丶或者通灵这样的事情,
她本人对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也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即使这里是修道院,她也是这麽想的。
好吧,假设这个世界上,在冥冥之终有什麽人类所无法理解的造物主的存在,万事万物自有关联。那安娜也认为,那是某种庞大丶微妙且无法被人所理解的关联,而绝非水晶球丶星象丶茶叶渣就能解读出来的东西。
认为忽必烈远征日本的结果,和几千光年之外,星星的光芒或者大汗金帐里祭祀手中的羊骨或者龟甲有关,就实在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如果上帝真的会以这种方式回应人们的请求,给予凡人启示与指引。
那麽,为什麽无所不能的神,宁愿在卡拉死后的一百年,把她变为一只在自己面前翩然飞舞的蝴蝶,而非在她活着的时候,就赐予她真正的自由呢?
这也实在太过残酷了吧?
甚至。
那只蝴蝶本身也并未体现出任何灵异的气质,它只是在墓碑上的小花前,停留了很短很短的一瞬,便自己飞走了。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
轮椅上的安娜小姐只是在那里,对着墓碑上的野花发呆。
无数的事情都在说明,安娜所见到的都是最普通的自然现象。
可她。
就是觉得这一幕很神圣。
也很温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