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矛盾的不安感,真是让人绝望啊。
就像陈生林一边藐视命运,一边拼命的求神拜佛。
人们说。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在书房里有一尊用纯金铸成的四面佛的雕塑,有从泰国请来的佛法大师给他讲经,他日日烧香,他甚至做了慈善商会的副会长。
可这一切——又为什麽没有让他感觉好一些呢?
他做了信徒应该做的事情。
却没有获得信徒应该获得的解脱。
为什麽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就都能得到他心心念念,日思夜盼的东西,而他用上百公斤的黄金铸成了佛像,却没有获得任何的收获。
陈生林在耳边,仿佛听到了冥冥中所传来的嘲讽冷笑……他被神抛弃了,他也被命运抛弃了。
那皎洁的,反射着莹莹的光的蛛丝,就高悬在他的头顶。
它明明可以承载一座山岳的重量,却在陈生林的手指触碰上的一瞬间,便像是一根脆弱的丝线一样。
瞬间绷断。
让他可望而不可得,可触而无法攀援。
这是他永恒的「求不得」。
古希腊神话传说里,腓尼基的国王坦塔罗斯得罪了诸神,做为惩罚,他被被束缚在一池水中,头顶便是鲜美的果子,但他却必须永生忍受着饥饿和焦渴的痛苦。
因为他一伸手,头顶的果子便会化作泡影,一低头,池边的水就会从身侧流开。
这便是拉丁谚语中「坦塔罗斯之刑」的由来。
它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一起,都象徵着得罪诸神的人,所必将忍受的永恒的折磨。
「难道神明也会生下就把灵魂分个三六九等的麽?难道我便是人世间的坦塔罗斯麽?我还用黄金去铸了佛陀的雕塑呢。」
陈生林依然在笑着反问。
眼神中却藏着痛苦的光。
「为什麽呢?我也想做一个好人啊。如果我应有尽有,我也可以去做好事啊。」
陈老板眼神里的某些光芒大概是实在掩藏不住了。
所以他把头扭向窗外,看着窗边的薰衣草田,藏住了自己的神情。
「小顾先生……你猜的那麽准,那知道我的梦想是成为什麽样的人麽?」他问道。
「教父麽。」顾为经想了想。
「差不多吧,我爱那本书,但我其实不喜欢美国那样的社会,对街头帮派来说,你是教父,但对加利福尼亚的参议员来说,你就是一条狗。可他们骨子里面有什麽区别呢?分明两者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小顾先生,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赚的钱不乾净。可什麽是乾净,什麽是不乾净?我是替各方势力的军火商一起洗钱,你可以说我在贩卖战争,可美国的参议员们难道不在贩卖战争麽?那位几年前在泰国落网的大军火商,在你这样的人眼中,可能是正义的胜利,是法律的胜利。可我告诉你,其实大家都一直在说,他会落网,唯一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在第三世界国家贩卖军火,而是因为他没有乖乖和美国政府合作,仅此而已。」
「世界上那里有什么正义洁白如雪胜利?有的难道不只是权力的最肮脏的媾和麽?」
「美国国会的参议员们在这个世界上制造了多少混乱,制造了多少战争。911?世贸大楼倒塌?是的,美国死掉了2977人,是的,惨绝人寰。人们说这是不道德的,这是罪该万死的。可美国这些年四处打仗,军火从地球的一端卖到另一端,阿富汗又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难民正在流离失所?打了又乱,乱了又打。」
「他们的大兵在伊拉克呆了二十年,也就乱了整整二十年。为什麽不说这是不道德的,这是罪该万死的?」
「他们难道真的给中东带来了和平与稳定,带来了秩序,带来了平静丶祥和丶幸福的生活麽。为什麽尼米兹和F-18一开来了,这个世界就反而更乱了。不,没准他们根本就不想给这个世界带来秩序,不想带来尊严,不想带来电力丶基础投资丶医疗与建设。他们甚至没准不想保护自己的国民,他们出兵便只想着去发财。」
「这个世界本质就是这样的。所有战争,都只是为了发财。卖出去的军火,射出去的子弹,也没有高下之分。」
陈生林深深的喘息。
他不明白。
为什麽人是不同的,为什麽明明大家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可道德的审判却要加诸在他的身上。
只因为他是黑社会,而那些人是国会里的是参议员,欧洲庄园里坐着的是贵族麽?
凭什麽。
他是如此的愤怒。
陈生林一直是一个儒雅的人,可那天在书房里,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失态了。
他质问顾为经。
他惊人的财富不是走正道得来的。
可难道光辉璀璨的伊莲娜家族宝库里惊人的财富,是当圣母玛利亚当来的麽?
难道伊莲娜家族帐户里的那一连串零,那些遍布世界各地数百万英亩的牧场与田宅,全部都是靠积德行善,靠演讲,靠做好事,靠把别人感动的涕泪横流,哭爹喊娘的送给她们的麽?
她们热爱艺术。
他也可以热爱艺术。
他们可以做参议员,做贵族。
他也可以做参议员,做新的贵族。
他们凭什麽就不一样!
「小顾先生……我的理想社会,是巴西那样的国家。16年的时候,我去了里约,那里的贫民窟遍布着整个城市,政府和警察的无能让他们对这样地方完全无法管理,所以黑帮便替带了政府,带来了新的秩序。」
「我在那里,见到了黑帮所举办的艺术节,所举办的演唱会,见到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在这样的艺术节上他们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我见到了贫民区的小孩子在街边踢球,见到了有艺术家们在墙上做着新艺术风格的装饰涂鸦,还有人在唱着摇滚……」
「这种秩序,难道不好麽,这难道……不是在做好事麽?」
陈生林转过头来,望着顾为经的脸。
此刻。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微弱的光,不属于他这位教父先生的脆弱的光,是让人怜悯的光。
生平第一次的。
顾为经确信,他在豪哥的眼神中,看到了怒火,也看到了近似于乞求般的神采。
他不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而是仿佛在和在秤量一个人的心脏,评判一个人的灵魂的神明说话。
他在乞求着自己的怜悯,他在乞求着自己的赞同,他在乞求着自己的点头。
仿佛这样。
他就可以获得救赎,就可以升起而非坠落,就这麽轻飘飘的,一直升到天上去。
而顾为经却摇了摇头。
「陈先生,有没有和您说过,您其实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顾为经望着中年男人的脸,他轻声说道。
「这大概是原生家庭的问题吧,我在好运孤儿院里看到过很多类似的案例。很多从乡下来的孩子,成长期间缺少父母陪伴的孤儿,都会觉得缺少安全感。」
「他们来自匮乏的环境,匮乏物质,或者匮乏父母的关爱。」
「他们总是想要抱住什麽,才能入眠。总是想要划着名什麽,才能获得温暖。」顾为经轻声说道,「豪哥,我知道这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因为我也是在从小便身边没有爸爸妈妈的环境中长大,我也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人。」
心理学家说,一个人的一生,往往都是对童年故事的重复。
童年时代的情感伤痛,往往会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
比如小时候的残疾如果不加以正确的疏导,便经常会给性格加以敏感,无论他是瘸子塔列朗丶独臂人威廉二世还是轮椅侠罗斯福。
(注,三者都有肢体残疾。)
无论他是政坛不倒翁,是德意志的皇帝,还是美利坚的总统。
心里上的伤痛,也是如此。
就像一只小象,小时候被一只铁链所束缚,挣扎着无法离开。
很多年后。
小象的身体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可它的精神依然受困到原地,无法离开。
「我知道这样子的痛苦。陈老板,你和我说你的梦想是什麽。那我也说说我的事情,人们说,在这座城市里,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您是否清楚,其实从骨子里,是一个很敏感,很脆弱的人。」
顾为经笑了。
他站在豪哥的身边,两个人的身影几乎一般的高。
「小时候顾林被伯伯丶婶婶带出去玩,我会羡慕。学校里同学有什麽新的手机,寒暑假能够出国去游学,我也会嫉妒。哦,您是没有见过我听见别人说两句话,就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样子,看上去可丢人了。」
「可在这种时候,在此时此刻,我却要远远比您镇定。」
顾为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橙色的胃溶性药丸,放在手心,托着豪哥看。
豪哥的目光盯在年轻人掌心的药丸上。
不知道这是什麽东西。
镇定剂麽?
「这是蔻蔻小姐给我的药丸,毒药丸,氰化物之类的吧?我不知道具体的成分,但她说吃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不会受苦,一点也不痛。」
「她在我耳边说——」
顾为经看向女孩:「别害怕,不管要去哪里,她就在我身边。」
听到顾为经掌心的东西竟然是致命的毒药的一瞬间,豪哥便像是触电了一般,立刻便扭过了头,偏过了视线。
「豪哥,你就要死了。而我把这幅画交给你,我也很可能就要死了。我是不怕麽?不,我心里怕极了。人世间还有那麽美好的事情在等着我,我还有画展等着去参加,还有那麽棒的女孩在耳边和我说,她就在我身边。」
「我的生命那麽好,我当然怕死了。我才十八岁,现在,此刻,我心里害怕极了。」
「但我依然能站在你身边,面不改色的和你说话。」
「因为我比你勇敢,也要比你坦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