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曹轩的界限(2 / 2)

全能大画家 杏子与梨 5958 字 1个月前

「所以,他便希望能用对待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位同行,一位自家的晚辈,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成年人的态度,来对待我。」

「成年人不喜欢被教训,也不耐烦去听长者的说教,曹老打电话来,不是想要教训我做个苦行僧,他只想把他自己的故事告诉我,和我说说那些真实的人生经验。」

「而真实的经验就是——」

顾为经的嘴角略微抿了抿。

「曹老先生和我说,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苦行僧。」

「他和我说,别信报纸和艺术评论上那些,说他玉洁松贞,是个多麽多麽无欲无求的人,都是媒体为他美化了而已。媒体总是喜欢替有名的文人墨客构建虚假的社会形象,大家心目里,大艺术家往往是一群品格无瑕的圣人。」

「他们只需要传唱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诗句,却不愿意宣传诗仙想尽各种办法,求官求了一辈子,却郁郁不得志的那一面。」

「曹老和我说,如果我在心中,他是摆在宗庙祭台上的那种香火缭绕的道德圣人,那麽,我一定会失望。真实的他喜欢住大房子,不喜欢陋室草棚。他讲究享受,跑到德国来教书,还住在一比一仿造的苏州园林里。」

「他也喜欢赚钱,一幅画能卖2000万美元,压其他画国画画家一大头,他可开心了。他也喜欢名,威尼斯双年展没给他颁金狮奖,他一直可不开心了,这麽多年来,从来都没有答应过,去威尼斯双年展做过评委或者组委会嘉宾。」

「曹老说,他甚至对艺术精神与原则都没有那麽虔诚的坚持。前一阵子,《油画》杂志的布朗爵士想要拉拢他,用来大举打开东方的艺术市场。曹老是不太想答应的,不过他还开了个10亿刀的签字费。」

「要是对方的董事会真觉得他这个老骨头值这个钱,他也就认了,做点坏事也不打紧麽。曹老说,你看,他心中的小算盘打的可精明了。」

豪哥又笑笑。

听上去,曹轩先生真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小老头。

「老先生专门告诉我,酒色财气莫沾身这种东西,听听就好了。人是很难一辈子都拒绝诱惑的,他甚至想像不到,世界那些着名的大画家,哪个人真的能活成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神仙样子。他自己也不行。」

「他不喜欢毕卡索的放浪行骸,可他这一生也不是个老和尚,甚至曾不止一个为了某个女人而被迷的神魂巅倒过。哪怕他老师当年在六国饭店里,捧角儿的时候,也是一把把的金银珠玉往上边扔,没比如今的明星粉丝们矜持上多少。」

「他整天批评林涛教授戒不了酒,没出息,可是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馋两口酒,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威士忌喝的可凶了。后来得了一场大病,肝不好了,医生说再喝酒就别要命,他才依依不舍的给戒了。就算如今,碰上给采访啊,酒会呀,他还是会趁着没人管着,稍稍抿上两口。」

「比起报纸上那个无欲无求的老先生,他告诉我的,这才是更加真实的他。曹老说他这辈子真的过的蛮快乐的,好酒,好钱,好名,好利,好享受,好一切漂亮的事物,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喜欢随心所欲。

「他说——」

「这才是真正的曹轩的样子。」

豪哥默默的听着。

没有表示任何一丝的不耐烦。

媒体总会给人加上滤镜。

或美化,或丑化。

或捕风捉影,只得一鳞半爪。

而这种话,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在什麽采访,什麽艺术家年表里能读到的。

甚至旁观者写的回忆录里,也未必会有所记载。

大概只有真被老人家当成了亲近的自家晚辈,才能够亲耳听到这般深刻的本人自我刨析。

如非这此机缘巧合。

纵然他是仰光的黑道教父,此般近乎于大艺术家直指本心的回忆。

他同样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能得知。

「曹老爷子告诉我,自由,就像是在你的心里画上一个圈。这个圈越小,你就会越古板,越无趣,反之,这个圈越大,你的人生也就越有失序和堕落的风险。他不希望我的圈画的太小。」

「太小了,人就成木讷的机器了。心被钉死在桩子上,你还没有真正的活过,就把自己刻进了墓碑里。古往今来,他就没听说过哪个苦修士或者只会照本念经的和尚,能搞的好艺术的。传说中,怀素和尚还无酒不欢呢。」

「没有喝过酒的人,是不知道醉的味道的。另外,人毕竟只活这一辈子,曹老说,小小年纪真活的看破红尘,也太亏了不是?但是,这个界限在哪里,你必须一开始,就非常清醒的为自己框定,画好。别交给自制力去纠结挣扎。」

「豪哥,您刚刚说,很钦佩曹老先生的自制力。那天,曹老却告诉我,如果那通电话里,有什麽东西称的上是他要对我的说教的话。那麽恰恰就是——不要相信自制力这种东西,他九十年所经历过的事情告诉他,自制力是非常不靠谱的事情。」

顾为经的指尖在电话后壳上轻轻敲击。

「您知道曹轩老先生是什麽年代生人麽?」

「上世纪初。」

「是的,曹轩老先生和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和老师去上海滩,民国时那里的舞厅总有白俄的老妓女出没。这些人都是一战后逃难流落到上海的。」

「她们中有不少,都是曾经的统治阶级的贵族小姐。」

「她们会画画,会跳华尔兹和小步舞,会弹钢琴,会读波德莱尔的诗和雨果的小说,每年秋天,她们会坐着火车的头等包厢,从圣彼得堡出发穿过普鲁士的大平原,最终正好在雨季结束后的七月,抵达巴黎。」

「她们在那里看戏剧,开沙龙,在丽兹酒店住上几个星期,顺便再买光夏奈尔衣帽店里的女装(注)。甚至法语说的比俄语还流利。」

(注:住丽兹酒店,在夏奈尔衣帽店里买东西,都是深受十九世纪欧洲贵族们喜爱的潮流生活的一环。)

「这些人都曾受过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信奉非常保守的东正教。就是传统中所谓优雅的精英阶级的一环,也是那种『生而高贵』的人。」

「一开始,她们只是在舞厅里给人弹弹钢琴,然后开始陪客人喝酒,陪人看戏。再然后,如果你给的钱给的够大方,她们也开始私下里做些半掩门的皮肉生意。到了最后,几乎所有在舞厅里经常出没的白俄女子,都是对外明码标价的。」

「吃一碗茶,2块钱。跳一支舞两张一块钱的舞票,外加2元钱的小费。春风一度15到50元不等。」

他把曹老告诉自己的事情娓娓道来。

「老先生才几岁的时候,就在大人们的交谈间,见过人是怎麽样把自己的底线一点点的向后挪,一步步的滑向深渊的。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制力是非常不可靠的事情。」

「人是一种很容易向欲望妥协的生物。家境,教育,宗教……这些东西在欲望面前,都并不能成为坚不可摧的壁垒。」

自制力就似是一座用沙子堆成的泥土堤坝。

每当欲望的海潮拍打而来,都会被悄无声息的蛀蚀掉一部分。

在漫长的一生中。

欲望和灵魂的一次次对抗角力中,往往总会有轰然倒塌的那一日。

「所以曹轩说,你不应该等到诱惑来临的时候,再去考验自己意制力,再去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过小小的退后一步,就一小步,没有关系的。』界限一旦画下了,就是画下了。从此往后退一步,就是退一百步。」

「如果你真的要越过这条界限的话,那麽你一定要明白,这样做的代价是什麽。」

「就像酒丶色丶财丶气。不是不能碰,也很难不碰。但你对待它们的态度,就应该像是健康杂志上营养师对待冰淇凌的态度一样——」

「好吃但不健康,如果你一定要吃。请你确定,这是一个对你足够重要的大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