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世纪一瞥
「前些年威海卫那边先闹饥荒,后闹鼠疫。死伤了数千人,当时埃利先生是洋行在胶洲的管事,见实在太惨,就命人把仓库的酒精和消毒用品免费分发给普通本地人,却遭到了上海王的训斥。怒斥他为什麽要『无端浪费洋行的财产』,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氛围,就反问对方,为什麽才富贵了几十年,就能这麽对生命陌视,麻木不仁?因此愤而离职。」
「还有……」
在老师有些严厉的目光下。
曹轩终于彻底哭了出来,眼泪一落下来,他索性就完全放开了,把这些天来出入各种酒会,在饭桌上听到大人们聊天说的闲话。
委屈巴巴的一件件一桩桩的都说了出来。
没想到,曹轩闷葫芦一样的不爱说话,可心中还挺爱听小道消息的。
大人们说话时,也不太注意避讳这麽大点的孩子。
他把魔都上流社交圈里飘荡着的各种都市传说似的八卦消息,全听了个周全。
「在你任由自己的傲气,自己的性子来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难道能确定这些天来,那些每一个买了你的画的人,都不是坏人麽?」
老宗师揶揄的问道:「余叔岩余先生对你很好,也很有傲气对吧,他甚至来沪上的时候,拒绝了给杜月笙唱堂会,可比你年纪大不了多少的那会儿,也曾给慈禧太后唱过戏。」
「哪怕是我,早年间也给光绪帝画过像,这些人有哪个,真的又能称得上好人呢?画坛清贵,又能清贵几分。低头是难免的。」
老师语气有些严厉的教训道:「入了这世间红尘滚滚之中,有些时候,谁又真的能有几分选择权呢?人的一生总是要学会顺势而行的,否则你很难走到极高处,又怎能担当大任。」
「小轩,你打小就极聪明,但也要难得糊涂。不要聪明反被聪明悟。谁又能真的冰清玉洁的过一辈子呢。那样的人生,只存在于话本小说中。」
曹轩一点点的低下头去。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他觉得今天的老师跟往日里的完全不一样——
那麽严厉,讲起话来也那麽现实,那麽的冷酷。
「我不知道……那些上门来买画人,是不是没一个是坏人,我不知道……」曹轩一下一下的摇着脑袋,「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可以开开心心的画画,心意顺遂,不管那些有的没的。」
「不知道就可以不管,这要是为人的原则,还不如乾脆没有这样的原则!原则是一清二白,不容后退的底线,这麽含含糊糊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老画家被徒弟的说法,给气乐了。
「这和把头埋在沙土里当鸵鸟,有一丝半毫的区别麽?」
「这样的处事规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难得糊涂,这是您说的。」
曹轩忽然抬起了头,犟犟的直视着老师的双眼。
很多友人都说,曹轩大师的几个弟子中,唯有敢讲课时和他顶嘴的关门女弟子唐宁,小时候的性格最与曹轩儿时相像。
也最得曹老喜爱。
曹轩小时候,外表像个小和尚,但从来并非泥塑菩萨的软性子。
他能和伊莲娜小姐在一场短短的访谈之间,就成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就仿佛敢爱敢恨的蔻蔻能和敢爱敢恨的酒井胜子,在一场网球的时间内,互相和解,相互欣赏一样。
不光是因为安娜聊天聊的有水平。
而是他们两个人性格内在蛮像的,曹轩骨子里其实蛮「刚」的。
本来今天就被吓坏了。
回来的路上又被老师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批评了一路。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各种难受的心情在心底交缠到一起,「否极泰来」之下,忽然之间,曹轩小朋友心中的小犟脾气也就上来了。
「但我知道上海王肯定不是好人,我知道他卖鸦片,我知道他不拿中国人的命当命,所以无论他的权势有多大,无论他的润笔费给的多高,无论他在魔都这地界到底有多少财富,有多麽大的能量,我就不愿意给他画。」
「否则我的念头就不通。小——我的心意就不顺。」
「不知道后果,我会这麽做。知道后果了,我依然会这麽做。我才不管能不能担当大任,这是我的原则。」曹轩高声倔强的嚷嚷。
电线杆上的两三只麻雀被他的声音惊起,扑簌簌的飞走了。
曹轩这麽怒气冲冲的一通嚷嚷,老师反而愣了。
画家盯了自己的徒弟好几秒钟,眼眸深邃的曹轩看不懂。
「小轩,伱真的这麽想的?」
曹轩刚刚说那些话,倔劲儿上来,火气上涌没过脑子,任由心中一股气托着。
话赶话的就喊了出来。
话语一出口,勇气反而泄了。
被老师那麽严肃的端详着。
师徒生态位的血脉压制一上来,曹轩心中有点怯了。
强是一股小脾气顶着,才不肯低下头去。
老师忽然抬起手。
那一刹那间,曹轩真以为老师扇他一个耳光。
他害怕闭上了眼睛,却有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落入了他的怀中。
他微微抬了一条眼缝一撇。
然后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那竟然是一个装满法币的钱包。
「既然不觉得有错,那你道什麽歉呢?」
老师笑笑。
画家和前面拉车的师傅吩咐了两句,转过头来对曹轩说道,「走,上火车之前,先去文明斋,把你想要乐器买了,再去火车站。时间来的及。」
曹轩一呆。
有点不明所以,但却紧接着心下大喜。
在克里姆特的故居里录制播客的时候,曹轩跟安娜小姐说,他这一辈子,从小到大,都从未当过无名画家,吃落魄受穷的苦。
这话。
真不是在那里凡尔赛。
曹老在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肯定和伊莲娜小姐这种曾经奥地利前五的富豪没有可比性。上海王和伊莲娜家族比起来,论社会地位,都还要弱不止一个大档次。
但在二十世纪早期,也是相当可以了。
西学东渐。
西洋的英德为首,东洋日本为首的很多新理念,新文化,都传入了国内。比如明治维新后期及大正天皇年代,日本华族阶层培养子弟的范本理念——「大正教养主义」。
即把最优秀的西学和最优秀的东学,在孩子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以1:1的比例相互混合接受两种最顶级的教育,成为中西荟萃的大师。
而其中西学那部分,则讲究虚实相济,既有看海外文学,听西方音乐的「虚」的那一面,也有学物理丶学化学,学社会科学的「实」的那一面。
从小到大,长在顶级知识份子环绕的文化环境中,身边有很多留洋归国的学子。
纵然是在二十世纪初叶,曹轩接触西洋文化机会还是有多的。
有些时候,生活中太常见了。
反而就会产生逆反心理。
曹轩儿时不喜欢戏剧,反而对当时正以纽约为大本营风靡世界的「爵士乐」很痴迷,把一张别人送他的Billy Eckstine的萨克斯专辑听了又听。
反反覆覆播放的都快把唱片上纹理给磨平了。
除了百乐门丶上海饭庄这样的高级场所的驻唱乐队的乐手自带的乐器。
全东夏南方地界,当时也只有沪上的老字号「文明斋」乐器行,有这种时髦的小众乐器卖。
其中的镇店之宝,是一只法国巴黎产的参加过布鲁塞尔乐器展的「萨尔玛牌」纯银萨克斯,要卖1700块。
次一等的黄铜镀银萨克斯,附送一盒芦苇哨片,则卖650块法币。
曹轩一眼就迷上了。
老画家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萨克斯这玩意,嘀嘀哒哒吹起来,跟办丧事时所吹的唢呐一样,但价钱一只快能换半套小房子了,这都能在古玩店里买到清宫里流出来官窑了。
属实不太理解。
他没有给曹轩买。
不过,老画家也从来不在关门弟子的花销上节约。
约定好每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就给曹轩拿二十块的零花钱,若是能画足一个月,再加上这段时间这个大人给点逛庙会,那个大人给点买桂花糕的钱。
算下来也够买上一只黄铜萨克斯。
今天这麽一节外生枝。
曹轩都以为,这事儿黄了,老师训着训着他,忽然就赏了这麽一大堆钱下来。
这神转折真是曹轩始料未及的事情。
「老师,您不生我的气了?」
「嗯,心意顺了,又不叫小爷了?」老先生白了曹轩一眼。
曹轩缩了缩膊子,知道他刚刚嘟囔时,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小爷我心意不顺」还是被老师听出来的。
「以后少跟你三师兄混,他以前就是一提笼架鸟的纨絝——」老先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管教道。
人力车的车轮,压过污水横流的街巷。
血红血红的污泥糊在地上,仿佛是横流的鲜血。
老画家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海报。
海报画是一张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画。
它被人撕了一半,画着身材窈窕的女人,却长着一张恶鬼的脸,并醒目的配文——「梅毒之祸根!注意卫生,强身健体,才是好国民……」
老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只手帕捂在鼻上,又拿出另外一只手帕捂在曹轩的鼻子上,将那股恶臭滑腻的气味,阻挡在外。
刚刚和上海王交了恶。
他们也就没有坐从徐府借来的那部汽车,而是改叫了部人力黄包车。
轻车简从,走僻静的不容易引人瞩目的小道。
后来中途又改去文明斋乐器行。
对魔都蛛网一样的小道极为熟悉的车夫,就从沪上各种棚户弄堂小巷里穿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