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童祥知道这个道理。
但身体实在不以精神意志的转移。
顾童祥最近真的要被孙子操练的抽抽了。
如今每天的临摹任务量,都是告别了大多数老头老太们的喜闻乐见的消遣活动,凭一口心气,强顶下来的。
再加量了话。
就算有成为大画家的「胡萝卜」在眼前拴着,老爷子也真的要撒泼打滚了,躺在地上,撂挑子造反了。
「放心。不是增加临摹新画的事情。」顾为经摇头。
「那好……你说吧。」
顾童祥这才松了一口气。
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急忙的补充了一句,「搞什麽回顾加强练习也不行啊!你爷爷我最近在生发,医生说了,要早点睡觉。就那几个珍贵的毛囊了,要是再不好好养一养……」
「爷爷,我想,咱们家等我一毕业,把家里的家当简单收拾收拾,就把书画铺卖了,搬家吧。一家人都出国。」
顾为经轻声开口,说出了他昨天时坚定下来的想法。
吱——
汽车猛的减速,在一边的一棵绿油油的行道树树荫下停住。
车厢里的氛围,几乎瞬间就静谧了下来。
雷克萨斯LS系列不愧是当初日系汽车的皇冠,八十年代销量丶售价拳打奔驰S的旗舰级汽车。
如今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在顾童祥的辛勤保养和更换老化的橡胶密封条之后,它依然维持着很高水准的隔音水平。
随着车轮停止运转,外界的大多数杂音都被隔绝于外。
车箱内只有评书声,树枝间滑落的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以及发动机怠速时,微微的颤动。
「搬家?」
顾童祥沉着脸,面无表情的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了最低,一言不发。
顾为经也不再开口。
眼瞅着不去上学的机会就溜走了,堂姐顾林本来一直臭着脸,在那里浏览INS上的穿搭指南。
此刻听到顾为经的话。
她震惊的微微张了张嘴,朝顾为经递出了一个明显蕴含幸灾乐祸意味的眼神。
敢说这话。
胆子挺肥。
她可清晰的知道,这家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书画铺,在爷爷心中的份量。
他的父亲,祖父,都生于此,长于此,老于此,也葬在不远处的墓园。
顾童祥自己也在这里出生。
从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到脸上长着皱纹的年过花甲的老头。
这是一代代家族回忆的凝结根系所在。
东方人说,他们祖先的坟墓在哪里,他们的灵魂就扎根在哪里。
自从他们家将那套京城百顺胡同的宅子被卖走,来到仰光以后,这座河边的画铺就是整个顾家五代在缅甸所深深扎下的根。
由上百年亲情所化的浓厚回忆。
对她爷爷来说。
这可是命根子。
要顾童祥同意搬家,不是要了老爷子的老命麽。
安静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过了几秒钟。
终于。
顾童祥开口:「嗯,说说?你想什麽时候搬?搬去哪。」
「越快越好,就这个暑假,就定机票走。」
「可以的话,一毕业就走。如果您想回真正的故乡看一看的话,那就去东夏。否则的话,要是您很想继续经营画店,酒井胜子的妈妈,在名古屋有一套空出的房子。她很委婉的表示,想邀请我们过去住。同样是东夏文化圈影响的土地,据说稍微改一改,就能直接着开画廊,这是一个现成的选择。」
「日本?」
「嗯,但是我个人来说,其实更建议咱们搬去德国。我要在那里度过整个大学生涯,如果发展顺利的话,可能未来很多年都会在那边发展。一家人离的近些,住的方便。而且德法挨着——」
顾为经的语气顿了几秒,犹豫了一下,才再次开口。
「离我爸爸工作的地方也近,你们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吧。周末随便做一个短途航线,就过去串门了。」
顾为经早就把这些事情想清楚了。
此刻说起来搬家的安排来,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规划。
他知道爷爷的恋旧情节,所以特地把那个天各一方分离了很多年的老爹搬出来。
举了这个例子。
顾为经就是希望能靠亲情打动对方。
毕竟父子连心……不是顾为经和他爸父子连心,而是顾童祥和他儿子父子连心。
感情是要培养出来的。
顾为经一出生没多久,他老爸就直接润了。
顾为经过去十八年除了打电话,就没和父亲真的见过几次面。
说实话。
顾为经对父亲没啥太深的感情。
相反,虽然顾童祥是个犟老头,赌气的从来不去主动理会那个本来被他寄希望,继承家业的二儿子。
但那仍然是老爷子从小一手带大的孩子。
顾为经心里清楚,分开了这麽多年,老爷子的心中,实际上肯定还是想念的。
「日本不行,也不合适。」
顾童祥思索了片刻,用手掌重重敲打了一下方向盘。
汽车喇叭发出「嘟」的一声鸣响,似乎是对这个建议的否定。
「咱不说别的。」
「酒井小姐家里是有钱,人家有这个心意,我们感谢。可咱们家也没有穷到要饭的对吧?你们还没怎麽样呢,就住人家女孩家里,像什麽样子呢。人家不在乎一套房,也可能根本不在意这点钱,但这是原则问题。她们好心,我们不能不懂事,不能占人家酒井小姐家这个便宜。否则,以后,你们两个孩子相处起来,心中总是差了一口气。」
顾童祥的语气坚决。
顾为经的眼神却是微微亮了一下。
爷爷只说搬去日本不行,并非搬家不行,这里的口气很微妙。
他可记得大人说,当年父亲想带着刚出生的他,去法国生活的时候,顾童祥可是梗着脖子,拍着桌子嚷嚷,要是没有人继承这间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在他这代人断了。他就转头就去跳仰光河的呢。
对于顾童祥这种东方大家长的老顽固性格来说,却也是极大的转变。
「您不批评我麽?我还以为您会生气的。」
顾为经试探性的说道。
「批评你什麽?批评你想往高处走,想过更优渥的生活麽?你爷爷还不是那样的老顽固。」
顾童祥耸了一下肩膀,稍微降下了点车窗,让窗外清凉的空气打在脸上。
「我以前不想走,一方面是觉得,这毕竟是祖业,我们家在这个行当里干了十几代人,光这个书画铺,也开了上百年,在我手里断了,终究心里不是个事儿。另一方面,我是觉得,你父亲做金融投机这种行当,虚飘飘的,没个着落,成败都快。」
「别看获得去法国工作机会时,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过几年,还搞不好是什麽样子呢。而我们家这家书画铺,嗯,这体量咱也别说是什麽生意人或者文化人给脸上贴金了。我们爷孙心里清楚,咱家原来乾的买卖和人家正经的高端画廊产业不搭界。咱就是个小手艺人罢了。」
顾童祥叹了口气。
「手艺人赚不了大钱,却也通常饿不死。就是吃一口安稳饭的。你看,当年那麽难的动乱岁月,我的爸爸妈妈,不也还是靠着这间小小的画铺,靠着给华人画年画,写春联,把我安稳的养大了麽?」
顾童祥笑意温暖:「其实啊,你爷爷我也不算是个很安分的人,当年也有过雄心壮志,可等顾林和你,两个孙子孙女一出生,爷爷的心瞬间就小了。不愿去想什麽富贵荣华,觉得人生,最难得就是一个安稳。」
「现在改主意了?」
顾林好奇的问。
「呵,因为在这儿,当个手艺人也不安稳啊。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我成长的那会儿,艺术品市场远远没有今天这麽风光,而且,虽然乱,也只是军阀间打来打去,我们注意缩头躲子弹就行了。不会有黑道教父就因为你画一笔好画,就想拉你入伙。」
顾童祥摇摇头,「豪哥上门以后,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当初拦着不让你去法国,是不是耽误了你一生。直到后来,先是大金塔的事儿,然后又是马仕画廊的登门。我才有底气抬头挺胸了起来。你爸懂个卵,我孙子天生就是要当大画家的料。」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辈子。所以我隐约能感觉到,最近,这里的味道不太对。」
顾童祥点指了指窗外的缅甸旧都。
「是该走了啊。」
他长长的呼吸。
「要是我孙子就是个当手艺人的本事,那麽祖业还值得留恋,可我孙子是生下来就要当最风光的顶流大画家的,那麽一间几百平的小画店,又算个屁啊。强行把你用『亲情』或者『道德』绑架在这里,那不是耽误你的人生麽!那我这个老家伙,真该掉进仰光河里淹死了。走,不仅你们两个去国外上学,我们一家子都走。走的乾乾净净,才不至于牵挂不放心。」
「我们真的要搬家,钱够麽?咱家现在已经这麽有钱了麽?我妈不整天说,光是筹上大学留学的钱,就快把家里榨乾了麽!」
顾林的两眼放光。
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能够去国外定居生活,是很有小资情调,很有吸引力的事情。
「钱不是问题。不过,不搬去德国。你爷爷我这麽大年纪了,在从头学德语,太难为人了。而且,也得替顾林你的爸爸妈妈考虑一下啊,就算搬了家,他们难道每天都闷在家里,什麽都不干麽。我们肯定得搬去英语国家。」
「就算为经今天不提,我过几天,也想和你开口商量。」
「你爷爷我现在可签了马仕画廊,今年下半年,马仕画廊的英国分部,有个和《油画》合作的新纪元艺术发展计划,我想参加。也算给你探探路。」
顾童祥似乎早在顾为经开口以前,就非常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