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家族过去三百年的藏品数量之和,完全不亚于很多知名的美术馆。
格利兹市被誉为奥地利的艺术馆之都,而她脚下的伊莲娜庄园在绝对数目上不敢说第一,但论藏品丰富程度和风格流派最博杂的集中地,那是独一份的。
有些藏品都买了上百年了。
市场价值也一变再变。
比如当年她曾曾祖父买一幅马蒂斯的画,可能只用花几十银克郎,现在价值几何,则根本难以估算。
要是用最简单粗略的方式,用保险公司的保费通常大约是藏品总价值的0.1%来计算的话。
那麽……
伊莲娜记得自己以前好像看过管家提交给她的类似报表。
大约有23亿欧元?
「是啊,很多,她的亲人刚刚去世,大概牵扯到了继承一笔1200万美元左右的家族信托基金吧。」安娜不想要吓到对方,于是随便编了一个数字。
顾为经无言的听着电话。
1200万美元?
这就是树懒先生所生活的世界麽,安娜特意往小了说了,可还是有点震惊到了顾为经了。
这对酒井太太他们可能都是一笔超级巨款了。
《小王子》或许总共能给自己带来百万美元左右的收入不假,但是这个畅销数字和特殊的分成比例,都是天底下百年难遇的狗屎运的典型。
一份高薪插画合同几万美元,才是行业内大合同的常态。
同样的大狗屎,他需要连续踩上十二个,才能相当于这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而要是普通人。
他们家的顾氏书画铺想要挣到这个营业额,得一直从万历皇帝在位的年代,经营到今天。
「实际上钱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有些家族生意场上的前辈,把我那位朋友当成了一个无知且单纯的女继承人,想要把她从家族产业里赶走。我那位朋友在外面一直表现的非常冷静从容。但当我和她的眼神相互对视的时候——」
安娜咬着嘴唇。
看着玻璃上的自己,栗色的眸子看上去是那麽的柔软。
「我知道她是怕的。」
安娜轻轻开口。
变音器一刻不停的工作,静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在耳返里回荡过来,仿佛是有一个飘渺的幽灵在她身边回荡,用一种戏剧舞台上的旁白似的冷漠的旁观者身份。
讲述着属于她的故事。
「她怕自己守不住这份家业,她更害怕,万一那位在行业内德高望重的前辈说的是对的怎麽办?会不会真的把家族产业交出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果……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无知单纯而幼稚的女继承人怎麽办?将祖先留下的家产挥霍一空,让他们的期待像夏日的荧火一样,消散在夜空之中。」
「谁又能猜的透。自己所坚持的,一定是正确的呢?错误的抉择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冰冷的手术刀一样拆分着她的内心。
浑身赤裸躺在解刨台上的是她。
握着刀。
把自己切割的鲜血淋漓的还是她自己。
这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感受,既无比痛苦,又带着一种冰冷的释然感。
这些话,这些恐惧,这些担忧,这所有的一切……从姨妈离世的那刻开始,已经堆积在伊莲娜心头太久太久了。
她永远不能表现出恐惧和踌躇。
那是不应该属于伊莲娜家族继承人的软弱情绪。
她的祖先在反法同盟,在三十年战争的枪林弹雨中,顶着老禁卫军海浪般的咆哮冲锋和亚音速链弹在耳边的呼啸。
用男人的鲜血和女人的眼泪堆积出了伊莲娜这个名字。
高昂的心永远比伯爵的爵位更加重要。
她姓伊莲娜,
所以她即使不是女伯爵,她也不能是一个哭哭唧唧的女孩子。
可她真的很怕很怕。
从小缺乏父母照顾的孩子,永远是缺乏安全感的。姨妈是很好的人,却要求她手中应该拿着上膛的猎枪而非擦泪手帕。
安娜的内心其实是和顾为经一样细腻而又敏感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
顾为经可以躺在酒井胜子的膝盖上,歇斯底里的像是个十足的LOSER一样痛苦的发泄,而安娜是女王,女王生来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她想要倾诉,在姨妈死后,举目茫茫,竟然连一个合适的倾诉长辈对象都找不到。
管家?
管家很忠诚,可对方能为她服务,却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她才是这所庄园的主人。
安娜要是表现出了害怕,那麽整个伊莲娜庄园都会动荡难安。
奥萝拉?
那是个表面上大大咧咧的爽快女孩子,但内心很聪慧。
双方都知道好朋友的界限在哪里。
对方不可能也不会敢在涉及到伊莲娜家族主要财产的时候,给她提什麽建议,那是一个商业帝国般天文资产,聊的深了,双方都觉得拘束且尴尬。
无比讽刺的是。
安娜从小到大,所能回忆起的做接近父亲角色的人,来家里做客,带她一起划船,风趣的给她讲艺术史上的种种故事的那个人,竟然是布朗爵士。
直到遇上了侦探猫。
她才遇上了一个能够开口的人。
可开口的怎麽样了?
一个对待简单的情感问题,都那麽羞涩稚嫩的人,难道面对人生抉择的时候,就会陡然成熟起来吗。
安娜完全不觉得对方能理解自己。
那只是一个梵谷一样的天才而已,如梵谷一般才华横溢,也如梵谷一样羞涩且不通世事。
安娜并没有抱任何期望。
她只觉得,说出来自己的心情就会好受许多,等挂掉电话,忘掉此刻的软弱,她依然是那个强大且从容的伊莲娜小姐。
安娜用力的咬着嘴唇,对着话筒的未知远方倾诉,像是对一个深沉的树洞。
「你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对吧,很多人这件事都是这麽想的,明明生下来就拥有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条件和资源,她却在那里纠结彷徨,我知道很多四周的朋友都觉得她特别矫情做作——」安娜笑着说道。
敏感的人会把自己的真实情感藏在深处,用开玩笑的方式说给别人听。
害怕受伤,又希望别人听的懂。
安娜刚刚还在同情别的小姑娘,此时却又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
「不——树懒先生。」
侦探猫竟然打断了她的话。
「这一点也不可笑,她好可怜啊。」
「我真想要抱抱她。」话筒里的那个人轻声的说道。
安娜的肩膀猛颤了一下。
她如遭雷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