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课堂有四十多人,年纪一大把的学生不止一个两个,书法小成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是谁也不能在朱寅这个年纪,就有这个火候。
只有具备书道天赋的天才神童,才能在十岁稚龄,书法就能登堂入室。
一个擅长书法的中年监生点头赞叹道:
「善哉!晋韵,唐风,宋意,都已略备了。气象蔚然可观矣!若非亲眼目睹,实在不敢说出自童稚之手。」
另一个青年监生也赞赏不已,「光看其字,最少十年临帖苦练之功啊,还非有名师指点不可。」
众人多是不吝赞赏,王瑞芳等数人虽然心中承认朱寅书道已经登堂入室,神色却有点阴沉。
尤其是向来目无馀子的王瑞芳,他祖父王世贞乃文坛领袖,名满天下,少时也有神童之称。他处处以祖父为标榜,也已神童自居。
文章丶诗词丶书道,他已经饮誉数年。无论在王家族中,还是在同窗之中,
谁不夸赞他有祖父之风?
他来国子监,也是跳级的,很快就要去修道堂了。明年秋闹,他就能下场大考。就是祖父和大伯,都说有把握中举。
若是能中,他就是十四岁的举人!
可是这个朱寅,字写的比自己还好,获得了这麽多人的赞誉。王瑞芳看向朱寅的目光,不禁更加阴郁了些。
忽然一个清朗浑厚的声音笑道:
「稚虎这是师法二王,王字是其根骨啊。至于唐风宋意,反倒只是表象。这一笔古拙之气,还真是有魏普之风。」
「稚虎作诗也有魏晋风度,写字也有魏晋风度,正可开少年人之中,复古之先河也。」
众人一看,却是博士厅的周博土,后面跟着李助教「周博士!」众人赶紧一起整肃衣冠行礼。
朱寅也放下毛笔,行礼道:「学生朱寅,见过博士!」
他还准备主动去博士厅见周博士,谁知周博士居然这麽快就知道自己到了。
原来,国子监的新生一旦入学,博士厅丶绳厅丶掌厅也会收到文票。
朱寅上午一入学,周博士不久就知道了。
想到之前在夫子庙作诗称颂心学的「小友」,周博士就主动来见这个「神童故人」了。
不仅是因为朱寅之前的诗,也因为朱寅是被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稚虎,咱们又见面了。」周博士呵呵笑道,「只是老夫没有想到,你这麽快就进了国子监,本以为还要等你两三年。得知你入南雍,老夫可是迫不及待就来崇志堂啊。」
众人面面相,这才知道,原来周博士和朱寅认识,而且是主动从博士厅来崇志堂看朱寅!
周博士周粲,可是南雍最有名的教师,出身饶州周氏,
而且,周博士是心学泰州学派在国子监的核心人物。而心学,如今可是显学啊。
王阳明都已经从祀孔庙了,尊号先儒王子。
周博士端详着朱寅的字,神色赞赏的抚须道:
「国朝书道神童,英宗朝有姜立纲,七岁书道小成,以善书入翰林,字有惊涛骇浪之势。嘉靖朝有莫是龙,八岁书道小成,十四岁便为大家。今日有朱稚虎,十岁书道小成,字有魏晋气象。」
王瑞芳等人闻言,心中妒意更甚,面上却一片附和,
心中暗道:「朱寅能和姜立纲丶莫是龙相比?周博士未免言过其实了吧?还说什麽魏晋气象,真是小孩子戴大帽子。」
朱寅荣宠不惊的淡然说道:「博士谬赞了,学生万不敢当。」
虽然口中谦虚,可他神色从容,毫无惭愧之色,分明就是当得起的意思。
甚至,朱寅还有点小郁闷。
我练习书法二十年,临了很多魏晋名帖,难道只能和孩童时期的莫是龙丶姜立纲相比?
就算两人是书道神童,朱寅也不太服气。
周博山忽然吟道:「.—-七日格竹王阳明,龙场悟道逝南安。白沙先生陈献章,十年静坐春阳台——」
他一首吟完,神色玩味。
众人听他忽然吟诗,不禁纷纷夸赞。
「博士好诗啊,好诗!」
「心学之精微,都在博士咏诵之中矣。」
「言简意,深入浅出,状先贤之大业,峻拔千寻。」
「好一个七日格竹,十年静坐!艰深如涉沧海里,苦志如履关山间,凡心所向,功不捐唐——」
「博士一首诗,可见心学之大,可见道心惟微啊。」
众人的夸赞虽然都有奉承拍马之嫌,但也因为周博士这首诗真的不差。
读书人都是要脸的。你就算地位再高,可要是诗写的烂,也不好意思夸你啊。
就是王瑞芳,也心不在焉的跟着夸了一句。
朱寅却是摸摸额头,心道:真没有这麽好,你们过誉了啊。
他有点惭愧的看向周博土,正对上周博士有点促狭的笑容。
「这首诗不是老夫所作。」周博士慢条斯理的笑道,抖抖宽大的袖子,一指朱寅道:
「此诗,乃是朱寅所作。老夫之前在夫子庙采诗,朱寅当场咏得,虽非七步成诗,却也是诗才敏捷了。」
「这首诗,国子监准备刊印,收入南雍诗集之中。稚虎啊,这润笔费就免了吧,呵呵。」
什麽?诗人是朱寅?真是神童?
众人看向朱寅的神色,再次发生了变化。
因为这首诗有魏普之风,诗品不俗!
能当场赋诗如此,不是神童是什麽?
「原来,朱小师弟真是神童,难怪十岁就进南雍。」莫韶很是高兴的说道,
「我倒是失敬了。」
众人眼见朱寅不但书法有成,诗才也不俗,立刻都热情起来,更是不吝赞赏朱寅是神童。他们不知道,朱寅还会骑射丶还会操琴。
只有少数人,选择冷眼旁观。
王瑞芳深吸一口气,感觉心中堵得慌。他十岁就作诗,也得到别人夸赞。吟诗作赋也是他引以为傲之事。
他被人称为神童,诗才起码占了一半。
如今听到众人夸朱寅是神童,不禁郁闷不已。
你们之前,说我是神童。如今来了个更小的,你们就忘了我。
他是神童,那我呢?
王瑞芳可不仅仅是嫉妒,也是出于利益。多了朱寅这个所谓的神童,就多一个竞争乡试名额的对手。
周博士眼见众人对朱寅的态度,心中很是满意。
他当众捧朱寅,当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刻意为之的安排,是有用意的。
朱寅是被人打过招呼的因公入监的学生,他明年是要参加乡试的。
可是乡试名额难得。国子监只有六十个乡试名额。
而且,只有最高级的率正堂学生,积分超过八分,才有获得乡试名额的资格。
朱寅年纪太小,又是新生。他要得到明年的乡试名额,必然要跳级。
如此一来,就会有很多人不服气,认为国子监徇私,吃相太难看,公然破坏朝廷抢才大典。
怎麽办?为了平息舆论,就只能让朱寅的神童之名,传遍整个国子监。
有神童的名头罩着,朱寅就算一年之内跳级到率正堂,拿到八个积分,获取乡试名额,那谁也没话说。
人家是神童,为什麽不能?你不服气,你怎麽不是神童?
神童是什麽?是祥瑞!
王瑞芳忽然对一个少年使了个眼色,那少年立刻拱手说道:
「周师,李师,学生董释,想不到此诗是朱寅所作,可见朱师弟真是神童。
朱师弟年仅十岁,若能当场命题赋诗,那就更是一段佳话,即便不能名至实归,
也必将名声鹊起。」
「王师弟已有神童之誉,若是再加上朱师弟,那岂不是一时瑜亮?如此,便是我南雍的祥瑞了。」
此人名叫董释,是王瑞芳的同窗好友,虽然年纪比王瑞芳大两岁,却向来趋炎附势,唯王瑞芳马首是瞻。
他出身华亭董氏,乃是松江大族。其叔董其昌,向来趋附王氏,两家算是世交。
王瑞芳和董释等人都是年少机敏,哪里还不知道,周博士和李助教捧朱寅的用意?
必然是想争夺乡试名额了。关系到切身利益,他们哪里还会轻易放过?
周博士和李助教听到董释的话,不约而同的暗道:董释啊董释,你可真是不懂事啊。
可董释这番话,虽是皮里阳秋,居心不良,却又说的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王瑞芳微微一笑。董释是个懂事的啊。
周博士当然没有那麽容易上套,姜是老的辣,他不动声色的看向王瑞芳,蔼然笑道:
「是了,王瑞芳虽然比朱寅大了三岁,却也有神童之名,实属难得。也罢,
王瑞芳便咏诗一首,五言八韵,就以赋得国子监为题。」
「你年长三岁,你就率先咏来。朱寅后咏。如何?」
这的确很公平。
周博士相信,朱寅一定能有佳作。至于王瑞芳,有佳作也正常。
王瑞芳闻言心中一喜。
他对于诗词之道向来比较自信,今日当着周博士的面作诗,势必要扬扬自己神童的名头。
「诺!学生领命!」王瑞芳行礼受考,他思索一会,神态潇洒的步而出慢慢连七步。
就在第七步落脚,就恰到时机的开口说道:「《赋得国子监》!」
随即吟道:
余贤何处寻,遗珠在此间。
悠悠鸡鸣寺,巍巍国子监。
梵音唱明月,书声诵晓天。
国朝盛世在,南雍生紫烟。
王瑞芳吟完,衣袖一抖,拱手作揖道:「学生献丑,谨受吾师指正。」
同窗们听到这首诗,大多点头赞赏,面露敬佩之色。
王瑞芳年仅十三,这麽快就当场赋出这首诗,实属难得啊。
周博士和李助教对视一眼,都是神色玩味。
这首诗还算可以,以王瑞芳十三岁的年纪而论,的确无可挑剔。
可惜的是,这是一首歌颂太平的应制之作,虽然工整典雅,可意境却差了,
诗品就庸俗起来。
满诗都是天下太平,野无遗贤之意。
所谓诗咏志也。看王生之诗,就知道王瑞芳的仕途之心,有多麽热切。
这种挑不出毛病丶四平八稳丶中规中矩的应制体诗,两人都不想评价,只是微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