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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很清楚,承诺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在末世时期,联邦的法律也成为了一张废纸。
尔虞我诈,朝令夕改,疯狂欺骗……
那是她真实生活过的世界。
没有任何东西能保障两个人之间许下的承诺。
除了一颗真心,愿意守护某个信条的真心。
她姑且临时给他。
顾今朝让周嘉和把钱收起来,捆起来后藏在上铺床褥下。老屋人来人往,并不安全。她需要给周嘉和讲讲,到底要做什么生意。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弥敦道上贩卖宠物狗的事吗?我有手艺做宠物美容,只需要一间有水有电的铺子,成本很低。那条街上虽然有宠物用品店,但没有做美容的。”
周嘉和若有所思:“确实来钱快,毕竟能养那种宠物狗仔的人,非富即贵。”
他马上行动,开始穿好鞋子打算出门,皮衣墨镜,帅气逼人。
周嘉和笑容飞扬,满脸阳光乐观:“我出去街上找铺谈租金,你今日可以先去阿龙的士多等我回来。他那里杂货什么都有,应当可以做招牌。”
他飞快出门,吃一堑长一智。
谈租金的事,还是他单独去比较好,实在不敢再让顾今朝出现。
上次做货车生意,顾今朝都冷面和人聊天,虽然字里行间十分真诚,但毫无人情世故。
“你看起来很穷,应该考虑我们的价格低廉”,这种话在城寨揽生意讲讲,还有转圜余地,顶多被人骂几句。
要是在弥敦道的商户中寻铺要租,说出这种话来,估计早被包租婆骂出两条街。
他走街访巷,嬉皮笑脸与人周旋攀谈,也会被包租婆包租公骂着出来,但也总有人愿意租铺出来做宠物生意的。
顾今朝单独去找阿龙,却碰了壁。
士多里货物琳琅,她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可以做招牌的材料,便直接发问:
“听说你们可以做店铺招牌,什么价钱,多久能做好?”
看店老阿伯不知儿子认识了什么人,一时语塞,也直白答:“什么招牌?我不晓得。”
顾今朝并未打算多纠缠,既然没有需要的物资,没必要浪费时间,只淡淡地说:“既然没有,就算了。”
她摆摆手转身就要走。
阿龙刚搬完货看见,连忙堆着笑脸拦下她,“定是阿和喊你来,你先别走,我们好好商量帮忙。”
阿龙的老豆皱眉,手里捧着一杯茶,转到柜台后面,低声同阿龙抱怨:“这个女仔哪里来的?说话这般不客气,吓人哦。”
“可能是阿和女友咯,关系未明。你莫摆臭脸啦,今日元宵,我们等阿和回来一同讲啦。”
阿龙招呼顾今朝在小小士多板凳上坐下,顾今朝奇怪他为何如此热情:“我来做招牌,没有的话,就去别家找了。”
阿龙并没有听懂阿和要的招牌是什么,但这个女仔讲话也忒直来直往,忙解释道:“能做
的能做的,详细的阿和还没有同我讲呀,等他来了再说吧。今日是元宵节,晚上我阿妈煮饭,饭后又煮元宵,留下一起吃嘛。”
顾今朝起身要走,“那我先去看看别家,天黑了再来”。
阿龙再次急了眼,他知阿和专程将女仔打发过来是有原因的,只能解释:“你先别急着走啊,多两幅碗筷没有什么的。每年元宵节我们都经常留阿和来吃的。”
他补充:“你不知,正月十六是阿和父母忌日。他不明说,只默默供奉。我们怕他在十五团圆日,没有家人,孤苦伶仃,才留他吃饭。”
听完这话,顾今朝顿住了。
她已经很久不懂节日,无论是哪个国家的节日,对她来说都遥远陌生得像从未有过一般。
她也不懂忌日。末世时期每日血肉横飞,谁会为了某人的死亡专程纪念呢?
至于家人……她怔了怔,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忘记她有没有家人了。
她的世界彻底崩坏成末世时,她大约十几岁,但已经在旧世界四处打工好几年维持生计。
她有很多关于繁华旧世界的模糊印象,比如高楼大厦,闪闪发光的霓虹灯牌,发达的科技与医学,高额的物价与贫民窟鸽子笼……
但那些记忆,早已是一片废墟中的零星碎片。
她从哪里来,在哪里出生,四处飘零,身边有过什么家人……
无论她如何搜索,记忆中都没有。
末世第一要务是生存,只有生存技能深深雕刻进脑海,万分清晰。
她对过节没兴趣,但也大体看出阿和父母的事对他而言,仍是隐秘伤痛。
她再次学习到,原来这里的人,对“死亡”和“家人”,看得也很重要。像她这样冷漠穿行的人,在这个世界不算正常。
顾今朝思绪良多坐下,一言不发,看着士多门口人来人往。
阿龙和老豆两个人对顾客笑脸相迎,说话闹哄哄,她一句也听不进。
来买东西的阿婆讲价,为了几蚊钱来回讲十几句,最后又决定不买,悻悻而去。几个小孩偷偷来买糖果,被大人揪着耳朵来退货,吱哇乱叫哭嚎。
有纹身古惑仔来提一打啤酒走,要一醉方休,临走前看见顾今朝,哆嗦一下,点头打招呼:“大姐头”。
也有年轻女孩路过,买几支香烟,顺带看顾今朝一眼,调笑阿龙:“你们店门口何时上了个女门神?”
吓得阿龙忙看一眼顾今朝脸色,想起烂仔们叫她大姐头,心想顾小姐不简单,忙辩解:“乱讲,是客人,贵客啦。”
一直到黄昏日暮,天光泛起一片红霞,阿和才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过来。
他有意今日让顾今朝过来,只是因为每年这一日,阿龙一家经常可怜他,将他喊来吃一顿元宵。
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儿,他想与她一同分享。
顾今朝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似在看一幕繁华旧世界的老电影。眼前这一整个黄
昏,似胶片电影,没有数字电路那般精致准确。但那模糊光影,汩汩流淌,叫人平白生出许多惆怅。
胶片中的人,在这小小士多门口上演一场电影,来来往往。他们的时光似乎并不珍贵,浪费在这人来人往、零碎的口舌交谈之中。
胶片的背景中,还有两个老阿伯,拎着一副象棋,坐在街对面小小的塑料板凳上,窝着身子下了一整天。一局又一局,输了又赢,赢了又输。
他们怎么就不知疲倦?
顾今朝陡然想起自己曾得到过一只无比肥硕的死老鼠,肉汁饱满。她争分夺秒狼吞虎咽,最后还是没能吃完。她吃得太慢,血腥味吸引了十几个快饿死的人,他们为了半只变异死老鼠大打出手,老鼠的另一半尸体被人夺走……
她也如饿狼扑食一般,为了那半只老鼠与人疯狂地打斗。能活到那时候的人,各个武力都不低。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强,可还是被打得满嘴鲜血,腿骨骨折,狼狈地咬到最后一口老鼠肉。
那东西其实很不好吃,但她那时只是想拼了命活下去。
她一直从谷仓地区几十万的编号,挣扎活到66号。
已恍若隔世。
她静静做个旁观者,观察人间烟火。
来到这里,她自动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也能说得出措辞奇怪的粤语。但她清楚知道,这世界与自己,仍像是隔着电影光幕,并无任何关系。
回过神来,阿和放好自行车,脸上汗涔涔的。
他累得气喘吁吁,双手叉腰深呼吸几口,才高高兴兴报出好消息:“我找到一间价钱合适的铺,愿意租给我们啦。我谈了短租三月,每月……”
他的两片嘴唇轻轻开合,顾今朝却突然感觉耳边一片嘈杂,什么也没听进去。
周嘉和突然出现,好似打破了那一张隔绝两个世界的电影屏幕。
他从荧屏中闯入,从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中穿梭而来,热气腾腾地冒着汗与她说话。
他伸出手臂,宝贝似的递出他从外面买来的一杯奶茶,笑容飞扬:
“我排队买的奶茶喔,听说很好喝。”
下一秒,顾今朝只觉不断耳鸣,耳边回荡着下午所有的嘈杂声音。自行车的叮叮铃声,阿婆来买东西吵架的声音,小孩的哭闹,对面下棋人直拍大腿懊悔地喊“臭棋”……
这些声音在她耳边交杂,仿似那些胶片电影再回播一遍。
阿和的身影就融入在这些胶片之中,渐渐地,像是杂乱影片中,终于出现一个男主角。
他走近她,向她伸出手,递出一杯奶茶。
“阿朝,城寨很热闹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
再下一秒,顾今朝撑着身子勉强站起身来,铺天盖地的耳鸣再次轰隆而来。
那些关于繁华旧世界的记忆,试图卷土重来,但它们蛰伏脑海深处,无法生根发芽。
顾今朝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意识。
周
嘉和慌了神扶住她,心中担心,就要告别。
阿龙一家人已在收拾将店铺早点打烊,和和美美过个元宵。
恰逢佳节,阿和却要带人离开了。
阿龙问道:“是不是坐一下午等你太累了,要紧吗?要不让我阿妈收拾床铺躺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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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婶将准备吃的元宵拿了一袋,又装了些饮料零食,细细叮嘱:“回家煮了吃,一年一回,总要吃掉,你们一起团团圆圆。”
见阿和伶仃多年,她身为长辈,难免忍不住多言:“你这般条件,能有个女仔在身边跟你,很不容易。你定要好好照顾她。”
周嘉和点点头,提好一堆心意。
阿龙非要跟出去送,帮忙推着自行车。
周嘉和脱下皮衣裹在顾今朝身上,将她打横抱在怀中,与阿龙一同并排往回走。
“阿和。”
阿龙突然声音低沉好几度,夜幕初初降下,人群嘈杂。
“你一个人,真的能行吗?这么多年,十五都是在我家或其他街坊家里过。我担心你……”
十四年前,元宵节团圆过后第二日,周嘉和的父母在城寨边缘惨死,成了两具直挺挺的尸体。
自此后,以前几个街坊邻居,每年元宵,都轮流邀他过去。阿龙家喊得最多。
他们都从未明说,但一致默契。那几家过得都不易,平日里没有能力帮扶阿和,只能看着他跌跌撞撞长大,偶然伸手帮一把。情分不算多,但唯独每年元宵,各家总有商有量,不想叫他落单。
周嘉和轻轻笑笑,看着阿龙,心中一阵暖意。
从前是街坊邻居的微小善意,在这一天弥补他心中创伤。
此后,他身边多了个女仔,她大言不惭讲,会保护他。
周嘉和温柔道:
“以后十五夜晚这一天,不用再担心我。”
“我不会再想不开的。”
“现在我身边有她,不再孤单了。”
他动了动臂膀,将她抱得更紧些。
穿过交杂电线,灯光在他脸上明灭。
阿龙停好自行车,眼角微酸,没有再跟进巷子里去。
他经常能想起小时候,看见阿和过节时,明明笑着同大家讲话,但在一个人回去后,却手握刀片,将胳膊划得斑驳,鲜血淋漓。
但今日,只见周嘉和背影挺拔,潇潇洒洒,大步向前。
“放心。我有新的家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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