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和安竹在门外对话时,手术也恰好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通过狭小的颅骨开口,郦黎小心翼翼地将一条只有米粒大小的蛊虫取出——果然如他所料,中了这种蛊的病人并不是死于什么“蛊虫啃噬”,而是蛊虫在进入繁殖期时,造成的畸形血管和肿块压迫。
这也是霍琮渐渐失去五感的真正原因。
在没有影像学检查、血液检查、也没有脑电图确定病灶位置和血管造影帮助医生判断的前提下,如果郦黎没有上一世丰富的主刀经验,仅靠这段时间对霍琮病情的细致观察和病症评估,就算是医神转世,估计也做不了这台手术。
万幸的是,手术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郦黎的手极稳,精准地避开了脑部所有复杂的血管和神经。
令所有人欣喜的是,这些蛊虫的状态不怎么活跃,说明他们的针对性用药也起了效果。
一滴汗顺着郦黎的前额缓缓淌下,他的瞳孔因为极度专注收缩成一束,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他隔绝在世界之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做好当下的每一丝微小操作。
还有最后两处……
“陛,陛下……血!好多血……”
突然身边响起了医师焦急的呼唤声,郦黎的动作猛地凝固住了,一条蛊虫在取出的过程中垂死挣扎,影响了旁边一根原本就脆弱的血管,大量的鲜血顷刻间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
隔着口罩,浓郁的腥气钻入他的口鼻,那刺目的鲜红弥漫在眼前,视野仿佛都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血海吞没。
但仅仅一秒钟的晃神后,郦黎便立刻稳住了心神,继续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
他用急促的语气飞快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本慌张的几名医师也受到这份镇定的感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实施抢救。
郦黎的手至始至终稳得可怕。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年后的他,因为恐惧失去,永久地徘徊在那条苍白冰冷的医院走廊上;一个则是儿L时的他,独自站在溢满阳光的花园里,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干踌躇不决。
如果重来一次,自己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郦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自己更快速、更精准地处理术中的各种状况,同时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起突发情况会对霍琮术后的恢复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不是神。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从残酷命运手中全力抢救挚爱之人的医生。
血渐渐止住了。
医师们悬起的心缓缓放下,神情也变得欣喜而放松——
但就在最后关头,郦黎猛地停住了。
“……陛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隐藏在最深处的肿块。
这个东西生长的位置很不妙,如果能够提前在检查中发
现,必须要经过专家组开会讨论,共同商议手术方案。
如果不切,可能霍琮从此便会永久地丧失某一个、甚至数个感官;可如果切了,结果可能会好,也可能会更加严重。
大脑的每一寸都关联着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瘫痪、癫痫甚至是植物人的严重后果。
一位医师注意到霍琮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惊呼道:“陛下,麻沸散的效果好像要退了!”
郦黎咬紧牙关。
他知道,能让自己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在十几秒内,他就必须要做出这个会影响霍琮后半生的重大决定。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僵硬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陛下!”
“……当你们成为医生时,尤其是主刀医生,将来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在手术中遇到种种困难和突发情况,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你们毕生所学与医生素质的关键时刻。”
导师的话回响在耳畔。
郦黎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都来不及擦汗,手指就自动动了起来,飞速开始了切除。
“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选择逃避,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的任何一次判断都会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记住,你们手上的,是生命的重量!”
我记住了,导师。
郦黎在心里回答。
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
不仅是在手术台上,当他身居庙堂之内、万人簇拥之时,当兵临城下、情况危在旦夕之时,郦黎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
手要稳,心要狠。
他是主宰病人性命的医生,也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是医病救人的大夫,也是治国安邦的君主。
他当然可以恐惧,也可以软弱,但在真正需要做出抉择的关头,哪怕是硬着头皮流着泪,也要逼着自己跨过阻碍,继续前行。
最终,郦黎选择抓住了那只在浓荫里伸向自己的手。
傍晚的霞光浸染了整片天空,古老的城池像是被印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里,副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属下的回报,余光注意到那边的安公公已经绕着那棵老槐树念念有词地打转了几百圈了。
怎么还不出来……
吱呀推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齐齐回头望去,惊喜道:“怎么样了!?”
郦黎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安竹见状连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瞬间就红了:“陛下,生死有命,您还是节哀……”
“节你个大头鬼,少乌鸦嘴。”郦黎嗓音嘶哑,“去,给我准备点稀粥,饿死了。”
尽管被骂,但安竹的脸色还是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我我这就去!陛下您稍等我马上就回来!”
同样喜不自胜的是副官,他一个箭步跨到郦黎面前,接替了安竹的活计,扶着郦黎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主公这次真
没事了?”
“目前还不确定,手术总体是成功的,但还要看后续恢复得如何。”郦黎疲惫道。
最后切除的操作……他现在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对了,一切的结果,只能等霍琮醒来再说了。
副官忙道:“那您也辛苦了!您赶紧回去歇息着吧,这边臣来守着就行。”
“不,”郦黎摇了摇头,“我答应要陪在他身边的。叫人另外放张软榻在病床边上,这几日我就在这里办公了。”
副官感动得眼泪汪汪:“陛下,您可真是天下第一号痴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