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辞别(2 / 2)

李管事差点一头栽晕在地上。他欲哭无泪,面如死灰,见赵宝珠就要这么赤条条一个人走出叶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赵宝珠大惊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声泪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马,那也至少带些银钱去吧!若是让少爷知道我就这样让你出去,那我真是没脸再在这府上待下去了!”

赵宝珠哪里能让他这样跪着,赶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却说什么也不起来。赵宝珠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勉强收下了二十两银子——李管事本来要让他拿上二百两的银票,赵宝珠解释说若带上这两百两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连钱带马都掳去了了,李管事这才作罢。

赵宝珠将银两收好,站在叶府门口,略微怀念地看了眼头顶朱红的门楣,知道终究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弯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贵府接济,宝珠才不至于流落在外,冻毙于风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与诸位辞别,但是诸位的恩情宝珠没齿难忘,只要活着一天,便定会找机会报答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着他深深低下的头颅,就算是心中还在担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来。何须说这些、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窍改换了赵宝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红,抬手按了按眼角:“说起来,还是我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

赵宝珠抬起头,向李管事轻轻笑了笑,柔声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写信回来。”说罢他顿了顿,接着对李管事道:“待少爷回来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状元,我很为他高兴,如此不告而别,是我的不是,还请他原谅。”

李管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都不敢想等叶京华回来了这府中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宝珠转身走出府门,他重重地往地上踏了一脚,焦急地问:

“方勤方理还没回来吗?”

身旁的小厮摇了摇头。李管事’唉’了一声,摇头道:“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这些年他们叶家就是过得太顺了!李管事想到,人生在世,总逃不过爱憎贪嗔痴几个字,早年间他眼见着叶京华活得同浮云一般,便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天——

如今时候终是到了!

·

赵宝珠早已没了一开始对京城的陌生。走出叶府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京中贩卖车马的地方,衙门加上李管事给他的银钱足够买一匹不错的马和一顶小轿。

赵宝珠在马贩子的介绍下挑选了一匹通体纯黑的马儿L,它体格健壮,且非常温顺。只要赵宝珠一抬起手便会轻轻歪过头,将长鼻子贴到他的手心处。

赵宝珠十分满意,他望着马儿L温润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惯有对马匹的恐惧都消除了许多。

“就要这一匹。”赵宝珠摸了摸马儿L鼻子上放短粗的毛发,偏头向马贩子问:“它有名字吗?”

马贩子道:“有,俺叫他小黑。”

赵宝珠摸马的动作一顿,接着转回头去,想了想道:“就叫墨林吧。”

他从这马儿L身上感到了一股如树木般沉静的气质。特别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活似两颗圆润的黑色宝石,也不怕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四周的人群。

马贩子闻言’哟’了一声,感叹道:“还是你们读书人讲究,这畜生的名字取得跟人一样!”说罢他便叫人将马匹拉去钉蹄铁,顺便上下看了看赵宝珠穿着,好奇道:“这位老爷是要去做官儿L吧?怎得也不弄身好点儿L的衣裳?”

赵宝珠闻言一愣,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做官的?”

马贩子嘿嘿一笑:“老爷给我银子里有些是官银,做这个买卖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原来如此。

”赵宝珠点了点头,遂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虽是破了点儿L,但还是干净的,便道:“等到了任上衙门自会发官袍下来,我想着便不换了。”

听他这么说,马畈摇了摇头,叹道:“这年头跟老爷一样节俭的官儿L可不多咯!”

就在他们闲谈之时,一阵喧闹之声忽然传来,似是有许多人在同一时间发出欢呼。

赵宝珠好奇地扭过头去看,却被繁荣的集市遮住了视线,什么都没瞧见。

马贩子在他旁边儿L说:“哦,那是状元游街呢!好些人都去看了。”

“什么?”赵宝珠闻言眼睛一亮,惊喜地道:“真的?可知他们走哪条街?”

马贩子道:“现在道儿L两边好点的位置估计早都被占满了,老爷若是想看,我告诉老爷一条小道儿L。您待会儿L牵了马从糖饼铺旁边的小胡同穿过去,正正好穿过去到街口边上,能远远儿L地看到他们走过去。”

“是吗?”赵宝珠一听更高兴了,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去都见不上叶京华一面了。遂焦急起来,待马匹终于装戴好牵了过来,他赶快跳上到马前的车辕上坐着,一边儿L回头跟马贩子招了招手一边儿L朝他口中所说的小巷走。

与小贩口中一样,那条小巷窄的吓人,赵宝珠不得不控制着墨林慢慢儿L走,才能不让新买的马车边缘蹭到墙上去。幸好小巷不算太长,在快要接近巷尾的时候,喧杂的声音渐渐加剧,待他们终于穿出小巷,人声如同一道音墙般席卷而来。

赵宝珠在忽然浓烈的阳光下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光散去之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顿时出现在他眼前。

小贩说的不错,贯穿京城的朱雀大街两边此时站满了人,鲜花与各式香囊手绢简直是漫天飞舞,但透过这么一幅繁荣的景象,赵宝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着红衣的男子。

叶京华高高坐在马上,头戴状元帽,身上穿着赤色描鹤罗袍,玉白侧脸在漫天的花瓣间一闪而过。

他身披日曜金光,宛若彗星穿云而来。

红色比赵宝珠所想象的要更加适合叶京华,他站在人群中,紧紧盯着男子挺拔的身影,胸中满是骄傲。在他心中,叶京华的风华从来都是配得上万人敬仰的。

仿若一柄稀世宝剑终于重见天日,从此谁与争锋!

赵宝珠远远地凝视叶京华的身影,气体在胸口膨胀,充满了他的心,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榜眼和探花是谁,只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眼球干涩,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叶京华的身影已经远得有些看不见了。

赵宝珠知道一甲前三名还要回宫里去参加晚上的琼林宴。宴上往往有本次春闱的一众考官,皇子皇孙,甚至还有一些旁的朝廷大员参加。之后叶京华大概会去翰林院,圣上对他的青睐有佳,大概一两年就会放他出来做官。

少爷会去何处做官呢?赵宝珠想道。不管怎么说,应当都是留在京城做京官的。

他这一去,也不

知何时才能再见。

赵宝珠看着状元游街的人马远去,怔愣间忽得想起一句诗来。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这是前朝一位杜姓诗人之作,还正好应了叶京华的名讳。

不知为何,想起这句诗,赵宝珠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急促的悲伤,仿佛是心尖被毒虫狠蛰了一下,刹那间疼痛难忍。

短暂的疼痛之后是一阵更加绵长的失落。

他抬起眼,踮起脚再次隔着人群努力向叶京华望去,却已经看不清了。

此时,墨林偏过头来,往赵宝珠脸上喷了口热气,用力跺了跺蹄子,似是不满主人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马蹄掀起灰尘,让赵宝珠猛地呛了口气,拍着胸脯咳嗽起来。

他猛地回过了神,忽然从方才的失落之中抽离出来。不、事情并不是这样。少爷是「冠盖满京华」,他却不是「独憔悴」,他身负父老乡亲的好意一路上京,考上了进士,还被朝廷派了任,如今皇帝需要他到青州去,做当地百姓的父母官。

考中进士,为民做官,报答父母,不负皇恩。

这是他毕生的愿望,现在终于有了做官机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又有什么可憔悴的呢?

赵宝珠握紧了墨林头上的缰绳,感受着其粗糙的表面摩擦在手心。虽他在这几月中随着叶府见识了凡人一生不可企及之权势财富,但赵宝珠从来都很清楚,自己与少爷终究是不同的,他自有他的去处。

而无论今后是否还能再相见,少爷都定会明白的他的心。

赵宝珠最后朝叶京华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坐上车去,正巧是与状元马队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城门走去。

待出了城门,京城的喧嚣似乎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眼前只余橙天粉云,两边儿L树林葱绿,京道平整宽阔,没了各式酒肆摊贩、行人过客。春末夏初的风已然带了些许暖意,夹在着青草的香气扑到面上,十分清爽宜人。

赵宝珠一人,一马,一车走在官道上,黄昏从身后照来,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墨林乖得很,不用打也知道加快脚程,溜溜荡荡地走在路上,时不时从鼻子里喷出一点儿L热气来。赵宝珠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短毛,闭上眼,细细感受着春风中若有若无的香味,只觉心胸开阔,仅存的那点郁气也消散了。

走出去数里地后,赵宝珠才回过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京城背着光,城墙的轮廓成了一片黑影,磅礴而巨大地盘踞在土地之上。虽已在其中住了许久,但猛地从外边儿L这么一看,赵宝珠依旧为京城之巨大而感到惊讶,正如他初来乍到之时,认为这座繁华的城池像是头笼中的巨兽。

他在京城数月,兀自想起,却宛若数年一般。

南柯一梦,终有梦醒之时。

赵宝珠将京城的样子深深映入眼中,回过头,脸上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前程不在身后,而在脚下!

·

另一边,游行

的车队中。常守洸已过了最开始的那股新鲜劲儿L,开始有些疲倦了。毕竟他们人是一样的,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确实换了一波又一波。虽然都很热情,但那灼热的眼神能往你身上戳出一个洞来,等最开始那点得意劲儿L过了,就觉得自己像是大街上耍戏的猴似的。脸都要笑僵了,偏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不能轻易挂脸。

怪不得古有「看杀卫玠」一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到这儿L常守洸才开始羡慕起叶京华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冷着脸,现在倒是便宜。

常守洸便抬眼去前面叶京华的背影,就在此刻,叶京华忽得顿了一下,偏头向某个方位看去。

常守洸顺着看过去,什么都没瞧见,他见叶京华长久地凝视那个方位,便问道:“怎么了?()”

“……?????[()]?『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叶京华收回目光。

他刚才恍然若有所感,像是有人在用极炙热的目光看他,或许是错觉。

马队继续前进。幸而大部分路途已走完,剩下的就是回宫的一小截路。到了皇宫近处,四周的百姓渐渐少了些,常守洸将身上零零散散的荷包手绢等的都摘了下来,拿了满两手都没处放。抬眼一看,叶京华果然是两袖清风,清清爽爽一个人坐在马上。

这么一圈儿L下来,常守洸倒是真有些佩服这姓叶的了。不管他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这得了状元竟然能从头到尾脸上半点儿L喜色都没有;状元游街如此大的阵仗,众人簇拥仰慕之下也无半点儿L骄傲,从头到尾都冰冷自持,淡漠如水,心性确实不同于常人。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行至宫门前之时,略显稀疏的人群中忽然抛出一只荷包,那人力气极大,荷包竟直直朝叶京华面上去了。

幸而叶京华反应迅速,一手抓住了荷包。

“什么人!”这一变故让护送在队伍后头的御前侍卫厉喝出声,怕是什么有心之人趁乱暗害几位老爷。

然而侍卫刚出列,叶京华便已瞧见了那扔荷包的人——正是邓云。他立即出声叫住侍卫,道:“是我家的下人。”他朝侍卫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不妨事。”见是叶府上的下人来凑热闹,侍卫将出鞘的刀收了回去,后退一步回到队伍中。

另一边,常守洸听到是他们家的下人,还以为是赵宝珠凑热闹来了,结果顺着叶京华的目光一看,却见是另一个在科场外头见过的小厮。此人身量极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正涨红着一张脸,朝叶京华比划着什么。

倒不像是来凑热闹的样子,看着……倒是像有些着急?

常守洸疑惑地移过目光,果然看到叶京华缓缓蹙起了眉头,半响才回过头,将那荷包收入了怀里。

无论如何,马队还得继续前进,邓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众人回到宫里,在马官儿L的服侍下下了马。

远方火烧般的黄昏笼罩了皇宫,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的琼林宴还在准备之中,三位老爷被请到一边儿L的偏殿里暂作修整。

入了偏殿,三人立即被宫女服侍着将身上的沾满了脂粉味道的衣服换下来,还得焚香沐浴,好好梳洗一番准备晚上面圣。

常守洸走出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清爽——那些姑娘小姐实在热情,就是脂粉的味道太冲了。

然而他刚走出来,就见叶京华已先一步换了衣服出来,正坐在案旁,略低着头。

只一眼,常守洸便觉出些许不对,侍候在叶京华周围的小宫女一个个噤若寒蝉,脸也不红了,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常守洸略挑了挑眉,缓步走过去:“叶二公子?”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叶京华略微一动,抬起头来。常守洸立即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甚至下意识有种想退后的冲动,他的瞳孔略微收缩,眉尾一抽,道:

“你又怎么了?”

干什么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只见在内殿昏黄的烛火下,叶京华一双眼眸此时暗若深潭,面皮绷得极紧,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极其激烈情绪。

他右手握成拳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边儿L有一打开的荷包,里面隐约能看到一张写着墨字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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