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冷峻找出曾经陈思雨送的那枚口琴来,再闻了闻,那股茉莉香已经很淡了,但是只要一想,那是她唇齿间的味道,冷峻依然激动万分,脸红心跳。
……
空院,冷峻家。
梅霜坐在沙发上,一直望着窗外。
在冯竹被捕后,福州那边寄来了革命烈士毛素英的遗物,之后,冷兵又回北边去了,而梅霜,则一直闷闷不乐的,以老妈的性格揣度,冷梅以为她是又被老爸勾起了伤心事,遂问:“妈,你没事吧,要有什么心事,不如跟我说说。”
梅霜不太好意思跟女儿说,自己曾看过毛素英的照片,还从毛素英的照片上发现了个一个曾经于自己有恩的小女战士。
只含混着说:“我在革命老区时曾有个恩人,在咱们北城的档案馆没有查到人,往根据地那边拍了封电报,已经十天了,按理,就算那边寄的是挂号信,现在也该到了。”
以为她是在想老爸,冷梅还挺担心,难得老妈会把心思从老爸身上抽离出来,冷梅心下倒是一松,遂笑问:“原来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呀?”
“妈吧,唉,一言难尽。”
反省自己,梅霜特别惭愧。
她跟冷兵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记得每一次打仗时跟自己打配合,或者帮助过自己的战友,交际广,热心肠,有着非常广的社交圈子,而梅霜不是,她整个人是扑在丈夫身上的,除了表演,她没有别的社交,除了等他,就是缠着他,闹他,烦他。
在战时,她也曾认识很多人,有过很多朋友,那个曾经给过她一碗熟小米的姑娘,毛素美,她等到战争胜利了吗,她戴上她那条鲜艳的红围巾了吗?
越想梅霜就越惭愧。
有勤务员从远处走来,梅霜已经开门了:“小鬼,有我家的信吧。”
“梅老师,您不会是在等信吧,还真有,稍等,我把信给您。”勤务员笑着说。
老妈接过信之后,开始欢天喜地的,但目光下扫,渐渐的,脸色就沉下去。冷梅遂问:“妈,那位送过你小米的老朋友,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梅霜面色蜡黄,摆手说:“妈得上楼缓一缓。”
冷梅明白了,看来,那位在她妈孕期,送过熟小米的那个老朋友已经死了。
她柔声说:“妈,据统计,在上一场战争中,咱们国家死了几千万人呢,不是每个人都很幸
运的,能活到战争结束,活到和平年代的,您想开点吧,好吗?”
“我想开的,想得特别开。”梅霜说着,怕女儿看到她的眼泪,赶忙转过了脸。
曾经的陕甘边,陕北是革命根据地。
从全国各地,有很多向往革命,向往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年青男女们,冒着硝烟战火,穿过各种封锁线,坐轮船,扒火车,乘汽车,坐驴车,甚至很多人用徒步的方式,去往根据地。
再由根据地,人们又四散往全国各地,散播革命的火种。
梅霜是,照片上那两个女孩子,毛素英和毛素美,都曾去过根据地。
毛素英,是冷兵在战后,唯一没有提过的战友,所以梅霜直到三年前才知道她的存在。
毛素美,是跟梅霜有过一面之缘的,交换过小米和围巾的朋友,而她,是生生的把对方给遗忘了,从来没有忆及过。
梅霜早就明白了,人,不应该只活在爱情里了。
可直到今天,直到接到这封信,从根据地打听到毛素美的信息,她才真正意识到,曾经只活在爱情里的自己,错过了多少,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梅梅,去帮妈找找陈思雨,妈呀,有一件事,要跟她聊聊。”她说。
不知道老妈为什么突然要找陈思雨,但冷梅还是立刻说:“好。”
目送女儿出了门,梅霜默了半晌,抓起了电话。
……
总空歌舞团,别人都已经下班了,影音室里,陈思雨正带着轩昂,在悄悄看《吉赛尔》,这是一部浪漫主义芭蕾,它的舞蹈和音乐都特别典型。
要为了上国家大剧院而排节目,小打小闹当然不行,陈思雨打算创作一套《吉赛尔》风格的舞蹈来,就得让轩昂听听钢琴曲,给她谱一首配乐出来。
为了激励傻弟弟,她还说:“今儿你好好想想,创作一下,明天你冷哥就回来了,到时候还要请咱们吃饭呢,铜锅涮羊肉,这大冬天的,那一口儿,绝了!”
但孩子是这样,你不说,他就不会去想,就不会分心,可一听明天居然可以出去吃饭,轩昂就没心情看剧了,一会儿问:“就咱们仨吗?”
“还有你冷哥的爸爸妈妈,快看剧,专心听音乐。”陈思雨说。
“是东来顺吧,我小时候吃过,一盘肉就七八片儿,要一块二毛钱,天价!”轩昂又说。
“能不能别说废话了,看剧!”陈思雨不耐烦了。
但轩昂只想着明天要吃涮肉,已经集中不了精神了,又说:“东来顺的肉都是现切,厨子就在院儿里,你边点他边切,姐,我都时候可以去看看厨子切肉吧!”
陈思雨翻白眼:“陈轩昂,你已经12了,不是两岁,能别那么幼稚,像个傻子吗?”
“你才是傻呢,你们全家都傻。”轩昂给他姐说生气了,干脆拂袖子:“我不喜欢这个,我不想看了!”
“可你得给我创作配乐了,不看这个哪行,快来,慢慢看,认真听。”陈思雨说。
轩昂还不懂如何有效的汲取灵感,创作作品,但他有体会,比如听宋小玉吵吵,他就想创作,看陈思雨跳舞,他就想弹琴,可是看《吉赛尔》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感觉。
男孩还不懂得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烦,就说:“哎呀我不看了,好烦!”
“你个小坏蛋,你给我回来。”陈思雨也追了出来。
要不是轩昂突然从影音室冲出来,冷梅今天是找不到陈思雨姐弟的。
她先去歌舞团家属院找了一圈,没找着人,于是又跑到空院歌舞团,四处转了一圈儿都没找着人,正准备走呢,轩昂从影音室里冲出来了。
冷梅累的大喘气,说:“乖乖,我都找老半天了,可算找着你们了。”
轩昂正好饿了,看到冷梅,以为她是来请他们姐弟吃羊肉的,忍不住笑,还流口水,傻狗一样,笑着喊:“冷大姐姐!”
“思雨,我妈找你有事儿呢,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看她到底是怎么了。”冷梅说。
……
梅霜不但让冷梅找了陈思雨,还给首军院曾经参加过野战军的张团长打了个电话,让张团长带上陈刚和冯慧夫妻,一起去趟她家,说自己要调查一下,一个老战友的死因。
梅霜可是战时一直活跃在前线的歌星,是张团长这一代人心目中的女神。
而张团,今天因为有公差,借了单位的吉普车还没还,就顺带拉上陈刚,再兜了一圈,去尼姑庵接冯慧,要一起去梅霜家。
领导提人,又还事关冷家,陈刚肯定去。
但冯慧却坚决不肯去。
一则,她跟思雨闹掰了,还闹的挺丑的,而梅霜,曾经当面训斥过她,冯慧哪怕住进牛棚了,也还要脸的,不论梅霜是有什么事找她,她都不可能去的。
“走吧,梅霜老师说是问一个老战友的事情,事关战友,咱们一起去跟她聊聊嘛,万一能帮到她呢?”陈刚劝妻子说。
冯慧忍着眼泪说:“陈刚,我也是去过革命根据地,参加过革命的人,可如今呢,我被弟弟妹妹害成这个样子,活着就已经很痛苦了,还让我去见人,你倒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了!”
劝不动冯慧,张团和陈刚只好自己去空院。
他们到时,陈思雨姐弟还没到。
梅霜让二人进了门,请他们坐下,倒了茶水,把自己从烈士毛素英的遗物里截留下来的那张照片推了过去,让陈刚和张团长辨认,看是否认得她们。
张团曾经在陕甘边呆过,指着毛素英说:“这个我见过,跟我同龄,要活着,也该有五十了。”
陈刚看了半晌,指着那个年龄小的,毛素美,说:“这个虽然小,我认不大真切,但我觉得她像是我家思雨的亲妈。”
梅霜眸光一沉,柔声问:“思雨的亲生母亲叫什么名字?”
“毛素美!”陈刚说。
梅霜重重点头:“是了,毛素美,我查根据地的档案,这位叫毛素
美的,也是嫁给了一个叫陈家祥的同志,真是想不到啊,想当初,我怀冷峻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思雨的妈妈了。”
那个叫毛素美的小姑娘,从根据地寄来的资料显示,她嫁给了一个叫陈家祥的男人。
当时梅霜就想到了,她有可能是陈思雨的生母。
果然,查了一圈,从照片到名字,都能证明,曾经,她怀冷峻时,给过她一碗熟小米的,那个小女战士,居然是陈思雨的妈妈。
何其巧妙,可又擦肩而过,一瞬即逝的缘份啊。
梅霜又问:“陈刚同志,毛素美是怎么死的,怎么档案上只有她的履历,却没有注明她的死因。”
战争年代,人们无法掌握自己和战友的命运,但每一个革命者,革命战士,她的死因都应该被记录,被记载入历史,以便后人瞻仰,凭悼,纪念的。
可陈思雨的生母,那个曾经给过梅霜一碗熟小米的女人,一个革命者,她死了,但她的死因却没有被详细的记录,存档,这让梅霜很疑惑。
按理,组织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的,她之所以请陈刚和张团长来,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什么原因,思雨母亲的死,没有被记录下来。
说起陈思雨生母的死因,陈刚搓手叹气,似乎有难言之隐。
张团长是个直性子,看陈刚神色不好,遂低声问:“该不会,那位毛素美同志死前被敌人策反了,或者在刑讯逼供时意志不坚定,出卖同志了吧!”
按理,只有逃兵和叛徒之死,才不会被记录在案。
梅霜下意识说:“不可能,我不信!”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梅霜清晰的记得毛素美的脸,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她的古道热肠,她不相信那么一个赤诚,热情的女孩会当叛徒。
陈刚忙说:“那倒没有。她当时刚生完孩子,是呆在大后方的,最后,死于大轰炸。”
梅霜说:“不对,如果死于大轰炸,她就是烈士,烈士档案里就应该有她的记载,但这里并没有关于她的记载,这又是为什么!”
而以梅霜的经验,那些曾经去过革命根据地的女性们,她们或者生来平凡,但没有平凡的死亡,只要牺牲了,就必定有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
那么,陈思雨的生母到底是怎么牺牲的。
见陈刚不语,一脸为难,梅霜拍桌子:“快说啊,既然死于大轰炸,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让思雨母亲没有被记录为烈士的!”
正好这时陈思雨和轩昂也来了。
俩人甫一进门,就看到梅霜在拍着桌子怒吼。
而关于原身生母的死,原身回忆里,听到冯慧和陈刚说起最多的,就是说她运气不好,死于敌人的空袭,大轰炸了。
难道不是吗,难道还另有原因?
看养女来了,陈刚习惯性的冲她笑了笑,再看梅霜气势咄咄,非要逼问出个所以然来,硬着头皮说:“当时思雨母亲生完孩子,在战地医院,正好敌机来轰炸,她可能是害怕吧,就丢下思雨,躲出去了,可是炮弹落下来,并没有落在医院的位置,反而,躲出去的她不幸被炮弹击中,没了。”
总而言之,概括起来,就是:欲躲没能躲得掉,反而被炸死了。
梅霜深吸一口气,问:“她走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
陈刚当时并不在现场,也是听冯慧说的,他说:“她跑的急,什么都没带,空手走的。”
“人被炸没了,就什么都没留下?”梅霜再问。
陈刚说:“对,如果不是当时现场有一条,只有她才有的红围巾,让冯慧认出了她,战地医院的人甚至无法辩认,那个人就是她。”
梅霜气的面色惨白,咬牙切齿,抓起桌上的纸,披头盖脸砸向了陈刚。
哗啦啦的,纸在空中乱飞。
没人知道梅霜突然之间,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在怒吼,在咆哮:“因为卑鄙,我们苟活到了胜利,可于英雄,于烈士,我们至少该抱着敬仰和钦佩的心,可是,偏偏就有你们这种卑鄙之人,以已之卑鄙和阴暗,自私,狭隘,揣度英雄者的内心,你们无耻,臭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