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了。
是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之一,“我保护你”!
可是完全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本人也非常害怕。
阎清欢苦巴巴两眼望天。
可在他身前的,一个是养尊处优的百里家主母,一个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对怪力乱神之事一窍不通。
一旦他表露出恐惧的神色,定让两人方寸大乱,更加惊惶不安。
阎清欢深呼吸,挺直身板。
“再说,我们往前走,能遇上更多人。”
阎清欢笑道:“到时候就安全了。”
虽然凶手可能也藏在中间。
阎清欢把这句话咽回喉咙里,没吓唬她们。
“多谢清欢。”
叶晚行勉力笑道:“遇上这种事,我们家……”
她说不下去,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战。
等叶晚行缓过神,面色煞白。
几只小鬼缓步行来,察觉生人的气息,朝三人侧过脑袋。
鬼影并无五官,强烈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与之对望,惧意好似海浪,自脚底漫过头顶。
青儿瑟瑟发抖向前一步,把叶晚行挡在身后。
阎清欢心知鬼影不伤人,护住二人,往身侧看了看。
叶晚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何时何地,总带一张笑脸。
原来她的胆子这么小?又或是……
小鬼转身,拖着铁链离开。
青儿牙齿打颤:“夫人,没事吧?”
叶晚行点头。
阎清欢顺势问:“叶伯母怕鬼?”
“正是。”
轻抚胸前,叶晚行气息不稳,语调仍旧柔和:“小时候走夜路,撞见过一次厉鬼,后来便怕得紧。让你见笑了。”
“那道声音说,这层地狱的‘客人’是良伯父。”
阎清欢有些苦恼:“我们压根不知道他在哪儿……咦?”
阎清欢一顿。
强撑出的冷静哗啦啦碎了满地,阎清欢猛地蹦起,高挥双臂:“施黛!白砚!云声弟弟!”
什么叫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他终于!碰到同伴了!
施黛喜出望外,也笑眯眯朝他挥手:“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幻境变化后,江白砚等人没被传送开。
他们走走停停,居然和阎清欢打了个照面。
据阎清欢介绍,他身边的年轻姑娘,是叶晚行的贴身侍女。
叶晚行神情憔悴,发间珠玉琳琅脱落大半,仍残存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见到他们,端庄微笑:“平安就好。”
青儿一张鹅蛋脸,五官平平,清秀乖顺,因太过害怕,嘴唇轻颤。
“百里府邸里,有不少丫鬟和小厮。”
聂斩直言不讳:“他们进来送菜送酒,发现室内空空,不就可以直接禀报镇厄司?”
“短时间内,没人进来。”
叶晚行迟疑道:“酒菜都已备齐,下人懂规矩,不会擅自闯入。”
至于侍奉在身侧的佣人,全和青儿一样,被拉进幻境了。
施黛做过心理准备:“等明早没人出宴厅,他们才能发觉不对吧。”
一群人被困在密闭空间,一个接一个死掉,这不就是推理小说里最常见的暴风雪山庄模式。
还是极具大昭特色的那种。
施黛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百里良是哪位?”
“分家的人,他在席间同阿湘说过话。”
叶晚行道:“着紫袍、面白无须的那个。”
施黛想起来了。
是对沈流霜客客气气、刚见面就向她打招呼的中年人。
“阿良脾性是出了名的好。”
叶晚行面有郁色:“谁会对他下手?”
江白砚没打算和她说客套话,单刀直入:“叶夫人对这桩案子的原委,可知晓一二?”
叶晚行一怔,恹恹摇头:“他们两兄弟做的事,我自是不知。”
她沉思片刻,缓声道:“百里箫性子冷淡,平日里跋扈了些。可要说他纵火,我从未听过。”
叶晚行说:“百里良就更循规蹈矩了。他出身分家,待人和善、勤勉踏实,连架都没跟人吵过,以一己之力,把好几家铺子做得红红火火。”
说到这儿,她尾音颤了颤:“他该不会……真被拔舌吧?”
“探查百里箫尸体时,他胸前的血迹尽数凝固。”
江白砚道:“推算时间,他应当死在第一重幻境起始的时候。”
施黛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现在第二重幻境开始,凶手很可能已经对百里良下手了?”
越早杀人,对凶手越有利。
等百里良与其他人汇合,再想杀他就难了。
阎清欢一愣:“什么胸前的血迹?百里箫不是被烧死的吗?”
他远远见过被百鬼簇拥的囚车,记得百里箫满身烧伤。
“江白砚靠近仔细看过。”
施黛道:“在他胸口有道刀伤,一刀穿心。
”
“一刀穿心?”
叶晚行遽然出声:“刀口……是不是直竖的一线?”
江白砚抬眼:“是。”
聂斩好奇:“这有什么讲究?”
“你们从他乡来,有所不知。”
叶晚行道:“江南一带,有位……惩歼除恶的侠士,擅使刀。”
提起这一茬,阎清欢最有发言权,快声补充:
“此人身份不明,年纪、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没人知道。因为杀人常以一刀穿心,人称‘斩心刀’。”
他看过的话本子里,有不少角色是以这人为原型的。
听描述……斩心刀来越州、来百里府了?
“传闻斩心刀杀人,讲求一刀毙命。”
叶晚行道:“像今日这般动用幻境、牵扯众多的,此前从未有过。会不会是有谁以斩心刀为由,借这个名头害人?”
“有可能。”
阎清欢点头:“而且……筵席上的,应该没人是斩心刀吧?”
看出施黛的困惑,阎清欢为她解释:
“从我出生时起,斩心刀的名号就传开了。算算年纪,那人最年轻也有四十岁。”
排除在场的小辈,只剩下百里家众人。
阎清欢觉得,没谁像是那个刀客。
“斩心刀在江南各地都出现过,行踪不定,风里来雨里去。”
阎清欢道:“百里家的长辈忙着做生意,在越州抽不开身。”
线索到这里中断,施黛凝神思考。
不管来的是本尊还是冒牌货,凶手用斩心刀的方式杀人,想必有特别的理由。
她对越州知之甚少,想不出个所以然,听聂斩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被卷入幻境,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他漫无目的一路前行,这会儿两腿酸软,成了软绵绵的面条。
施黛不假思索:“留在这里,休息一阵子吧。”
她指指不远处耸立的铁柱:“正好可以借它靠一靠。”
聂斩如遇大赦,兴奋握拳:“施小姐英明!”
铁柱附近围有三三两两的小鬼,叶晚行看了几眼,并未多言。
青儿骇得不敢抬头,乖乖跟在夫人身后,为她在地面铺开手帕,以免坐在尘泥上。
阎清欢也累得够呛,靠在铁柱旁,紧绷的神经松懈几分。
施云声倒是精力旺盛,左顾右盼,伸手去逗小鬼玩。
施黛大咧咧坐下,单手支颐,望向江白砚:“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江白砚:“什么?”
“你转移疼痛,不是消耗了很多力气吗?”
施黛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咧开嘴角:“昨晚也没睡好吧?”
昨天夜里,她和江白砚因为鲛珠贩子的事忙到子时,今日见他,江白砚眼下有淡淡的青。
本就睡得不够,又血蛊发作、灵气殆尽,在幻境跋涉这么
久,饶是铁人也撑不住。
所以聂斩问起接下来的计划,施黛下意识说了“休息”。
江白砚垂眸笑笑。
昨日枯坐整夜,他未尝入睡。
休憩于他不甚重要,过去猎杀妖鬼时,江白砚试过三天两夜不合眼。
无论如何,留有一条命在就好。
面对施黛的提议,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睡吧睡吧。”
施黛拍一拍胸脯:“小憩一会儿也成。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在幻境待久了,她的发髻略显凌乱,几缕碎发搭在额前,悠悠晃荡,像被风吹拂的柳枝。
江白砚的目光随它一动,继而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多谢。”
他显然累极,靠上身后的铁柱,没多久闭上双眼。
众人都有些疲倦,一时没谁说话。
施黛懒散活动四肢,余光一瞥,掠过江白砚侧脸。
江白砚时常含笑,大多时候,眼底其实是冷的。
桃花眼美则美矣,生在他面上,好似寒凉的墨玉,哪怕眉目弯弯,也叫人感到刀锋般的锐气。
此刻他眉眼低垂,神色沉静,被晦暗光影勾出轮廓,像幅静谧的水墨画。
脊背瘦削挺直,看上去很乖。
她正新奇打量,忽见江白砚睫毛轻颤,蓦地睁眼,彼此视线交汇。
施黛:……
完蛋,被抓包。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施黛佯装无事发生:“怎么了?”
眼风扫过她脸颊,停顿半晌,似在确认她并未离开。
江白砚温声应道:“无事。”
他没多言,重新闭眼。
施黛心觉莫名,没法多问,只得靠上铁柱,习惯性摸一把她弟弟的脑袋。
施云声瞅她一眼,磨了磨牙,没躲开。
线索零零散散,施黛尝试捋顺。
一是有关灭世之灾。
施敬承与书圣同来越州,绝非巧合,会不会与阿狸口中的灾变有关?
二是当下的命案。
凶手杀人,八成是为寻仇,看阵势,说不定还有第三个被害者。
把已知线索整理一遍,施黛两眼放空,猝不及防,觑见江白砚睁开双眼。
与上回的风轻云淡不同,这一次,他像是从梦中惊醒,眉心微蹙。
随他眼皮一搭,掩下眸底暗色,又成了温静淡然的情态。
施黛:“做噩梦了吗?”
江白砚神色如常,闭了下眼:“无碍。”
就知道他要说这两个字。
施黛右手托腮,笑得神秘兮兮:“我有个不做噩梦的秘诀。”
江白砚顺着她的意思:“什么秘诀?”
“你在睡觉之前,可以想想我——或是别的什么。”
施黛说:“不是有句古话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打个比方,你想一
想我(),大概率可以梦见我。
她说罢握起拳头?()_[((),往前面亮一亮:“我会保护你,帮你把脏东西赶跑的。”
江白砚轻扯嘴角,半开玩笑:“你入我的梦……许被吓坏。”
施黛毫无心理负担,立马改口:“那就你来保护我嘛。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强。”
沉默须臾,江白砚低声笑笑:“好。”
醒来前,他的确做了噩梦。
江白砚常做噩梦。
年纪更小的时候,梦里尽是残肢断臂。
江府的大火、血淋淋的尸体、执刀的黑影充斥梦境,每每夜半惊醒,冷汗浸湿后脊。
后来也会梦到邪修,和那间暗无天日的囚牢。
譬如方才,梦里便是几年前掠取鲛泪的画面。
地牢阴暗潮湿,邪修手持带有倒刺的长鞭,抬臂挥过,扬起大片殷红血花。
江白砚对这种梦习以为常。
平静温和的美梦,于他反而稀罕。
“继续睡吧。”
施黛目带期许,黑白分明的眼里盈满笑意:“你试试我的办法,说不定有用。”
她以前想吃草莓蛋糕、想去游乐场玩,常用这个法子。
虽然不能百分百梦到,但几率大了很多。
江白砚道:“好。”
纵使没抱多大指望,闭眼前,他依言把施黛的眉眼在心头描摹几遍。
隐约间,鼻尖飘过她身上清甜的栀子花香。
倦意上涌,视野漆黑。
令江白砚意想不到的是,在梦里,他当真见到施黛。
是个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的梦境。
春意叆叇,月色如纱。
不知名的暗香袅袅萦绕,似冬日的梅,也像晚春盛放的栀子花。
施黛坐于床边。
在他的卧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