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神尊居然收留了一个凡人,迟山上下都沸腾起来，小精小怪纷纷上门打听消息，都快把南星的洞府踩塌了。

南星不嫌热闹多,把这怪事都说给前来的小妖们听。

那些小妖就偷偷到山顶来看凡人。

阿纨起初还吓了一跳，不过她看顺眼了南星,对于其他奇形怪状的小妖怪也没有那么害怕。

何况小妖怪们对她也很友善，没有空手来，还带了野果、鲜花表示欢迎，说像他们这样的小妖怪都是无害的，也不敢伤害神尊要护的人。除了那些狼啊、虎啊的妖怪，总想到山下吃人，要她小心提防。

不出两天，阿纨就跟那些善良的小妖处成了朋友。

神尊的地盘逐渐热闹起来,昀这个名字也被他们所熟悉。

神尊偶然回来的巧,还会被这些小妖撞上，他们从前惧怕他的力量，不敢像南星那样冒头接近,现在就连个凡人都能在这上面溜达了,他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还会同他打招呼。

虽然神尊神情依然冷淡,不过也没有露出什么不喜的脸色，这让小妖们得寸进尺,来得更勤了。

这些变化对昀而言很陌生,但是，也不至于讨厌。

大概是渐渐被阿纨这个凡人已经磨得没了脾气。

她很聪明，也有分寸，一点点试探他能够容忍的底线。

昀起初留下她是因为她身上那不寻常的地方,现在还留着她，就是觉得留下也没有什么坏处……

山上虽简陋，但阿纨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白天即便昀不在，她也不太害怕，独身一人也敢翻山越岭，只是到了晚上，山间风吹叶动总感觉会藏匿着些未知的可怕事物。

昀坐在石台上闭目修行，面前是凡人少女烧的火堆，跳跃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温暖的色彩。

神仙不需要睡觉，所以他能察觉到那凡人也没能熟睡，山腰上的狼妖与虎妖正在抢灵脉，打得难舍难分，那些野兽的叫声让她很是紧张，于是接连腾挪位置，从远些的地方慢慢向他挪近。

他懒得出声，最后一次她壮起胆子，干脆紧挨着他的石台坐下，抱住双膝把自己的脸埋了下去，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昀睁开眼睛，先是看见面前变得微弱的火光，峭壁上原本就比下面冷，好几个晚上他都看见这凡人冻得哆嗦，所以清晨她总要陪他晒许久的太阳，按她的说法是驱寒气。

地上的藤蔓缓缓挪动，从翠绿变得干枯，而后接二连三地投入火中，将虚弱的小火苗喂大。

恰在此时，已经熟睡的少女脑袋从手臂间滑开，不分方向就倒向他的腿，昀余光扫到，及时用藤蔓将她推开，少女随后就软软朝另一个方向倒去。

另一边有碎石杂草，不过她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样子，就这么毫无防备倒下，地上的藤蔓迅速拱起，支撑住她倒下的身体。

少女在那些枝蔓上轻蹭了下，发出了舒服的嘟囔声。

昀的眼睫颤

了一下，瞟了眼阿纨的睡颜，因为烤着火的关系，她的脸不再是青白病色，而是白里透红，就好像四月芳菲怒放的桃花，颜色艳丽。

藤蔓慢慢蠕动，交错穿插，编制出适合她躺卧的形状。

一觉睡到天亮，阿纨都没有被冷醒，等她睁眼的时候，太阳悬在天上，石台上的昀已经站到了峭壁边上。

阿纨发现了自己身下的藤椅，十分惊奇。

她从南星那儿听说过神尊可以操控藤蔓，甚至可以通过藤蔓感知外界的动静、听到外界的声音，几乎相当于他的分身，没想到他会用藤蔓给她编个椅子。

阿纨绕着藤椅转了几圈，扭头望向那边神尊的背影，不禁露出微笑。

她没有打扰神尊修炼，自己跑去不远的小溪边洗漱，顺便往远处走几里路去摘那几个快要成熟的果子。

不到半个时辰，阿纨就捧着果子兴高采烈回来，因为只过了一晚上，树上的果实居然就熟了过半！

“山上也有果子了……”阿纨用大树叶包着满怀的野果，正朝昀跑去，突然她胸腔里一震，仿佛是一面大鼓被狠狠敲了下。

她脚步一顿，手里的果子争先恐后地掉到地上，滚落一地。

阿纨两只手死死捂住胸腔，感觉身体里被什么填满了，并且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肆意乱窜，心肝肺一阵阵生疼，冷汗滚滚而落，她跪倒在地上，蜷缩起来了。

好疼。

她的身体究竟怎么了。

一只手覆上她的头顶，那些乱窜的气转瞬就安分地涌到她的咽喉，令阿纨生出想吐的错觉，但是她没能吐出什么东西，反而不断打嗝，吐出空气。

“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往后只会比现在更加辛苦。”

阿纨眼露惊恐，“我不是治……嗝……治好了吗？嗝……”

“没有。”昀望着她如实道。

他不会撒谎，更没有必要骗她。

在她身上的并非毒也不是病，而是一个阵法，神仙不用阵法，唯有那些窥到一些天机的凡人会潜心研究，这几十年来倒真的被他们也捣鼓出一些名堂来。

他还从未见过。

阿纨愣了下，心知这是那贺都观主弄出来的事情，他会帮助自己无非也是想要得到神血，自然不会顾及她的身体。

阿纨不是笨人，她明白凡事都需要代价，现在只能自食恶果。

昀从阿纨脸上没有看出她的惧怕，就问：“你不害怕？”

阿纨抿了抿唇，思忖了片刻，回道：“害怕，但是凡人终归会有一死，我不求天长地久，只想要所愿能成。”

“所愿能成比天长地久还要难得，人心贪念永无止境。”他语气里带着些讽刺，但这个讽刺并不是针对阿纨，他早把目光挪开了。

阿纨从南星那儿听过，神尊从前与凡人也有过往来，还有些矛盾积怨。

“可你也不能一棍子打翻所有人，还有很多凡人都是好的，只是你见得少罢了。”阿纨为自己以及许多普

通人申冤，她们没有比天大的野心，只有小小的心愿。

“我确实见得人不多。”

他作为神，本就没有必要与凡人牵扯过深，他们的生死影响不了天地运转，也影响不了他。

阿纨灵机一动，突然就生出了个想法，道：“神尊，你一直待在山上都没有见识过下界的热闹，不如和我一起去参加古斋节吧？”

“古斋节？”

轰——

一簇熊熊燃烧的火从卖艺人的口中喷出，换来周围百姓一阵阵鼓掌叫好。

临仙镇因为迟山的缘故，繁荣至今，每到节庆时节，人满为患。

阿纨带着化形伪装成少年的昀走到人群当中，感受当地的热闹氛围。

“纨丫头啊，不是听你娘亲说你出去办事了吗？这就回来了，还有这个少年是……”

“是远方的亲戚，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我带他来见识一下。”

“那还真可怜，长得还这么俊，喏，拿着，是婶婶自己蒸的糕饼，甜的呢！”吉婶眉开眼笑。

昀还没反应，手里就多了一块热乎乎的软糕，阿纨拉住他的手往外走，边回头笑道：“谢谢吉婶！”

昀的注意力立刻从软糕上挪开，注视着阿纨牵住他的那只手。

阿纨在临仙镇人缘很好，许多人听说这少年与她有关都会送些吃食、小玩意给他。

阿纨一路都在介绍：那位是康叔，她曾经把一棵挖到的上好山参送给他儿媳妇救命用，从此之后康叔对她倍加关照。这位常郎的女儿被她娘点拨了琴艺，嫁到一户好人家。那卢婶一家子初来乍到找不到活，还是她推荐到了药铺做工……

“所以，你说的好人其实都是你先有恩于他们，才对你好。”昀善于总结，他所见阿纨说的人与人之间的美好也不过是先有了前提。

无论是血缘至亲，还是恩惠利益，都并非简单而纯粹的事情。

阿纨眨巴了几下眼睛，“话是这么说，但是人存于世本就应当互相帮助，凡人渺小，唯有团结起来才能成村落、城镇乃至一个国家。”

“在世上，有亲人朋友能共享你的欢乐，共担你的痛苦，才不至于活的寂寥无趣，不是吗？”

高挂成串到灯笼，光线温柔，把阿纨的笑容照得更加明媚了。

昀凝视她。

这少女明知自己的身体有很大的问题，为何还能这样乐观快乐。

好像照她的说法，有亲人朋友能共享欢乐，共担痛苦，她就是明日死去，也无怨无悔。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说一句，这少女生性坚韧，又生机勃勃，她是野地里一开就能一片的野花，是浪涛里逆流而上的游鱼。

他原以为世人皆丑陋，不如山上的一棵树、一朵花来得悦目，但是……

“你怎么了？”阿纨忽然把手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为他出神的模样担忧。

昀却把头偏向一侧，“无事。”

“祈求上天！祈求神尊！给我们

降雨吧！——()”

不远处灯火通明，神台上站满了穿着黄色道袍的道士，下面信徒跟着叩首高呼。

阿纨对身边的昀叹道：“再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就要长不出来了，你知道为何只有迟山上有雨，临仙镇上却没有雨吗？?()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昀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淡声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看这个？希望我能够帮他们？”

阿纨迟疑了会，还是诚实道：“他们都说现在只有神尊可以救的了临仙镇。”

她确有私心。

昀道：“能救临仙镇的只有他们自己。”

阿纨不解，昀示意她随自己走出人群，避入寂静的巷道中，就在阿纨眨眼间，眼前景象大变，两人已经不在临县镇。

夜风吹起他们的袖角，两人站在一处山坡上，月色凄白，视野辽阔，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坑坑洼洼，满目疮痍。

“这是……”

阿纨移动目光，看见了在月光下缓缓流淌的河，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婺河！但两岸……的森林呢？”

蜿蜒的婺河两边原本生有茂密的深林，她年幼时与母亲去看望病重的外祖时曾经经过这里，还因为在林间看见了一群梅花鹿而记忆深刻。

森林不见，只有残留了一地的树墩。

这些林木一定是被人砍伐了，可是那么大一片林子，他们砍了这么多树上要去做什么？

昀没有出声，带着她再次闪移了位置。

这次矗立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座高耸的祭台，即便在夜晚，工匠们还在火光下忙碌，敲打的声音不断回响。

阿纨看见这庞大的建筑，便明白了那些树木都去了哪里。

“他们修建这一座高台做什么？”

“不是一座，是八座，在不同的方位还有另外七座。”

昀又带她到河的源头，临仙镇的河水便是从这里而来，但是阿纨却看见了一条长长的沟渠把水源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引去了炼丹观。

阿纨张目结舌。

难怪昀会说，能救临仙镇的只有他们自己。

“天地就如镜子，能够照出人的优劣好坏，风调雨顺从来不是什么神仙赐福。”

阿纨胸口郁气沉积，喘息艰难，“那我要去告诉他们，要他们把河水还给临仙镇，要他们把森林恢复成原状……这么大的事……”官员不知道吗？

阿纨话音一顿，欲言又止。

这高台如此明显，若被有心人看见了哪能不上报到府衙，可一直以来却没有消息传来，只能说明这件事是府衙允许的！

阿纨刚升出的一点希望又被自己的猜想给打消了。

远处的天空炸开了一朵朵烟花，那是临仙镇的方向，古斋节已经到了尾声。

他们静静欣赏烟花在夜空上绚丽、消失，直到彻底平静。

昀问：“我送你回临仙镇。”

阿纨再伤心难过也没忘记自己的正事，“不要，我要跟你回迟山。”

() 昀望着她不到片刻又挪开视线()，“随你。”

日复一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太阳升起又落下，迟山上四季更迭。

阿纨陪在昀的身边，昀也习惯了她的陪伴。

但隔一段时间，阿纨会下山去看望自己的娘亲，这时候昀反倒没有心情再做其他的事，就站在峭壁上俯瞰那条上山的路。

山路崎岖险峻，每次他看见阿纨一点点用手脚爬上来都觉得十分不易，但她却没有叫过一次苦，就凭着自己的力量慢慢爬上来，最后灰头土脸地对他摆手一笑：“我又回来了！”

她的身体实不该这般消耗，可是昀却无法对她张口，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希望这个凡人下山去后，从此一去不返。还是希望，她能够再回到自己身边？

阿纨从前健步如飞，现在气喘吁吁，身体的变化自己不可能没有察觉。她到山下问过贺都观主，观主自是不肯与她详说，她便偷偷去求医问诊，但是凡间的大夫也看不出她身上的怪异。

她就找南星等小妖怪打听，小妖怪们都不不会治病，只知道若是神尊肯赐血，她的病就不成问题。

这句话兜兜转转传到了昀的耳中，他思量过后找来阿纨，告诉她，自己确实知道如何解决她身上的问题。

“但你要先知晓，凡身受神血必会遭天谴。”

阿纨愕然呆愣当场，一方面是因为这么久，她终于能够拿到神血，另一方面是因为昀的话。

昀问她：“你怕么？”

阿纨心想，可是月娘已经服用了一滴他的神血，身体虽没有完全康复，却已经好上许多，能不靠药剂生活。

若遭天谴那也应该是她，不会是月娘。

所以她道：“不怕。”

昀知道她没有那么容易被劝退，转身道：“跟我来。”

天色已昏，昀也从未在深夜带她出行过，不过阿纨没有丝毫犹豫，抬脚就跟上他。

“凡胎肉.身是无法真正承接我的神血，你还需要一棵混元草，此草稀少，只生于迟山雾海当中，非服用者不可采摘，所以我要带着你同去。”

夜色昏暗，加上大雾，阿纨都快看不清前面的昀，跟不上他的步伐。

“你不是可以把浓雾驱散吗？”

“此雾可保我们不被守护兽发现，若非必要，不起冲突最好，怎么？”

阿纨快走几步跟上，“没事……我就担心万一我走丢了，你会不会就找不到我了？”

昀止住脚步，阿纨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这次轮到阿纨奇怪，她也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怎么了？”

昀张开手掌，一根藤蔓从他手心慢腾腾长出，舒展出几片碧绿的叶片，在叶片之中又生出了一个花骨朵，花一瓣瓣展开，无数的光点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好像是星河倒流。

“哇——好漂亮的花，好香的花啊……”阿纨两眼亮晶晶看着花，昀把花摘了下来，捏着花贴住她的额头。

() 阿纨的额头一烫，她才眨了一下眼，近在咫尺的那朵花就消失了，味道也不见了。

阿纨后知后觉那朵消失的花是钻进她的身体里了，她摸了下额头，又在脖颈附近摸了摸，惊诧道：“这是什么？”

“我亦不知，但此花的味道世间仅有，只要它在你的身上，我就能找到你。”

世间仅有？

志怪异集上有说每个妖怪都有妖丹，那这个神会不会也有什么丹，昀该不会是个藤蔓化神，开出来的花是他的神丹？

如此贵重的东西，他就这么随便扔到她身上……

阿纨的表情凝重，昀垂眼一看便知她心中所想。

“不必介怀，这花跟随我上千年从未用过，从前无用，往后也无用，你不用为此生出负担。”

阿纨笑着，点了下头。

混元草生在一湖泊中央，阿纨不会游泳，昀便伸出一根藤蔓让她扶着。

阿纨问：“我摸着藤蔓，昀会知觉吗？”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倘若她不小心折断了他的枝枝叶叶，会不会疼？

“无事，我能选择断开通感。”

这下阿纨彻底放心了，湖水颇深，阿纨起初还能踩到下面的软泥，走着走着脚下一滑就踩空了，吓得她死死抱紧藤蔓，上身几乎全部挂在它上面，生怕自己会滑落水中。

岸上的昀侧头看了眼，轻抿唇瓣，他并没有断开通感，是因为担心不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她的危险，只是她眼下抱得那般紧，就好似缠在了他的身上……

“什么东西，水、水里会有蛇吗？”水中的少女害怕嘀咕了句，水下的藤蔓马上就生出来分枝探下去。

是水草缠住了她的腿。

藤蔓立刻潜到最底下，从根部剥开水草，将她的腿从中解开。

阿纨看不见水下，但察觉到有一湿.滑的东西绕上她的脚踝，愈发怀疑是蛇，忍不住用脚蹬了蹬，这一蹬，她悬浮在水里的身子便立不稳往后仰倒，脚上那物趁机爬得更上了。

阿纨也不敢大声呼救，怕引来守护兽的注意，只能自己挣扎起来。可她越挣扎，腿上的东西就缠得更上。

倘若她镇定一点就会发现其实那东西是在帮助她直立保持平衡，可她的不配合反倒是让它也无可奈何，只能两根同时缠上，控制住她乱动的腿，将她快速往湖心岛挪去。

半炷香过后，阿纨浑身湿淋淋地到达湖心岛，回头才发现自己腿上的是藤蔓，她隔着水面看见对岸的昀正面朝她的方向站立，猜想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她说话。

阿纨低声对着脚边正在慢慢收回的藤蔓枝说：“那我现在就去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