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若却不接他话,看了看苏凌几眼,声音不高不低,不冷不热道:“苏公子年少有为,不仅生意做得好,而且有谋略有眼光,更是审时度势,深得司空青眼,若心中只有司空一人,无论何事,全力为司空谋划,当不久在我徐某之上也!”
苏凌听着这话满是夸赞,却暗中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大晋国朝,心中只装司空一人,这乃是暗讽他甘愿投效司空,不思报国了。
无论何事,全力为司空谋划,若是正事,倒也还好,若是哪日司空有上位之意,自己的谋划岂不是叛国大逆了。
几句话下来,明赞暗讽,多有见责之意。
苏凌冷笑几声,这才不咸不淡道:“徐令君与我难不成不是同路之人么?”
他这话却是单刀直入,一点都不遮掩。
徐文若仍旧看不出一丝怒意,淡淡道:“你我虽皆是有些谋略之人,只是所谋的目的不尽相同,怎么能是同路之人,况且,苏公子年少有为,而徐某已然老矣。如此看来,这漫漫长路,徐某怎敢与苏公子同路呢。”
苏凌心中暗道,你这徐文若,这是误伤队友啊。
却仍旧不动声色道:“令君此言差异,你我皆是为司空做事,如何不是同路人?”
徐文若忽的抬头长长一笑,眼神灼灼的盯着苏凌,不疾不徐道:“徐某所谋者,虽不敢说家国大义的正谋,不知苏公子所谋,为了哪家私姓?这谋略,是阳谋还是阴谋耶?”
忽的似感慨道:“遥想当时,一时名士许韶曾有赠字,赤济也!徐某也心中恭肃,暗想何人可当得这两个字,更优心一睹其风采。如今,我想那许韶真当死的其所,窃以为,济未可知,那赤字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这话说的风轻云淡,听在苏凌耳中却是如刀似剑。
苏凌暗想,今日徐文若让他进宅,想来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苏凌也不辩解,更有意试他,起初声音淡漠道:“苏某既当不了那个赤字,令君那正字可当得起么?”
徐文若眼神一冷,灼灼的看着苏凌。
“向萧司空献计,挟晋帝到龙台,将其作为傀儡,以为发号施令之用,而后假借天子名义,剪除异己,一步一步的帮他坐上司空之位,如今晋室倾颓,不知徐令君作何感想啊。”苏凌这话说到最后,声音竟高了几分,更是字字如针如芒,刺向徐文若内心深处。
正碰到徐文若心坎之上。
徐文若半晌无语,眼中忽现无尽苦楚与悲凉,抬头望着窗外。
窗外苍穹彤云翻滚,冷风呼啸,仿佛要将这千疮百孔的晋室江山,摧枯拉朽一般撕扯的荡然无存。
半晌,徐文若叹息一声,似对苏凌说话,又似喃喃自语道:“你说的不错,造成如今局面,我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眼中的无奈更甚道:“可是,当年萧元彻意气风发,以匡复天下为己任,更是与王、沈之流不同!”
徐文若竟缓缓起身,走到门前,冷风吹起他的衣角,满目苍凉。
“我空有一身才学,虽知要助晋重振天威,无异于再造乾坤!”
“可是,即便如此,事不可为,吾亦为之也!无他,生为晋臣,死为晋鬼!”徐文若的声音陡然有些恢弘和凄怆。
忽的,眼中一片悲凉道:“原以为志同道合,吾更耗费心血,三日不眠,终得奉天子以令不臣之策,更为他谋划了每一步。”
他那声音蓦地又小了许多,带着无尽的遗憾与寂寥道:“大道三千,繁华似梦,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不孤单,我亲手所助之人,定然是与我一路风雨,矢志不渝,绝不厌弃之人......”
“只是,或许,我错了,错的彻头彻尾.......看错,识错、任错!”
徐文若说到这里,满眼的孤寂之意。
“他迎了汉帝不假,更是除灭了段白楼、韩章,徐恭祖......可是,奉天子以令不臣,渐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天下他并不想归,反倒一心想发展他萧家势力罢了!这对我来说,是不是莫大的悲哀和讽刺?”徐文若倚在门前,蓦地苦苦大笑。
一腔孤勇,满目苍凉。
苏凌心中大震,眼前这个徐文若当真称的上大晋最后的孤臣,那种满目魑魅,只一身清正,空怀热血,却报国无门的凄凉,便是连苏凌都有所共鸣。
徐文若长叹一声,缓缓道:“时过境迁,他的心思我怎能不知。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天子无权无兵,如何制衡司空?”
他说这话,心中又浮现出那个懦弱的晋帝模样,不由的又连连摇头。
“我便是有心助晋,可又如何施为?苏凌你大才,若你是我,如何破局?如何破局啊!”
他向着苏凌,连问两遍,一遍比一遍真切,一遍比一遍痛心疾首!
苏凌半晌无语,只得将头缓缓低下。
徐文若自嘲一笑道:“我只能继续助他,他变了,忘了我和他的誓言,可我不能忘!一刻也不会忘!”
“我小心应对,暗中维护晋室,更助他萧元彻越来越强大,若他不败,晋室或许还能过几年太平日子,若他败了,那大晋一夜之间便可倾覆。苏凌,你颇懂医道,有些药剧毒,可是为了延缓生命,苟延残喘,却还是要义无反顾的服下的!”
苏凌站起身来,心中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对萧元彻的失望,不正和自己一样,都是对这世间人心的失望么?
“只是希望,他志得意满之时,能够念几分当年的初心罢。”徐文若说完这话,一股巨大的疲惫之感袭上心头。
或许那世间的风有些大,他的身形在风中,都有些不稳了。
苏凌心中免不了涌起一阵悲凉,缓步走到门前,与徐文若并立,轻声道:“为何不走?”
“走?去哪里?沈济舟?色厉内荏,依仗祖荫,实则行窃国勾当!刘靖升?空有骏驹之名,实则败絮其中,只一味守着他的扬州,依仗荆湘大江天险,做个地方豪强,背地里无视朝廷法度,圣意更是想不尊便不尊!刘景玉?暗弱昏聩,所用者无非奸佞小人,碌碌之辈。这天下之大,何处有我徐文若容身之处啊!”徐文若面无表情,说的更是风轻云淡,可是他心中承受了什么,如何能用语言说清楚呢?
苏凌闻言慨叹不已。
徐文若脸色一变,已然抱定就死之心道:“苏供奉今日到访,怕不只是来套我本心的罢,若来抓人,徐文若束手就缚。”
苏凌闻言,脸色一肃道:“令君果然好胆识气度,原来早已看透了小子的试探之意。”
言罢,不等徐文若说话,便忽的朝着徐文若正色下拜道:“令君误会了,我此来只为衣带诏。”
徐文若闻言,先是一愣,见苏凌行大礼,又是说的如此郑重,忙一把将他搀起,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将书房门关闭,拉着苏凌坐下。
这才道:“衣带诏的事情,不是你已替司空谋划了,为何还来找我。”
苏凌不再遮掩,遂道:“董祀之辈,不自量力,不图隐忍,妄图以卵击石,莫说算计不了司空,便是成事,他董祀不也是狼子野心之辈。因此他们生与死却也无关紧要,小子今日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徐文若这才缓缓点了点头道:“既然事已注定,苏公子还有何事?”
苏凌拱手道:“求令君救一救大晋血脉!”
徐文若神色变了数变,低声道:“你是说董后腹中的胎儿?......”
苏凌再不隐瞒,为了打消徐文若的顾虑,将自己想要救董后的想法和盘托出,最后又道:“政变流血,未出世的婴儿何辜!”
徐文若半晌无语,眼神灼灼的看着苏凌,忽的站立起来,神色激昂,朗声道:“原来我以为苏公子跟那些人一样,看来是我误会了,苏公子真当得许韶那一个赤字!”
忽的似黑暗中找到了一丝光芒,话中郁结之意稍霁道:“原来我徐文若并不孤单......”
苏凌也不点破,他只是觉得未出世的婴儿无辜,跟徐文若其实根本上并不相同,但也不点破道:“我想救人,可是进宫门可凭我一身功夫,可是董后怎能信我,又如何跟我走呢?”
徐文若思虑再三,似有所决定,这才道:“若要董皇后跟你走,却也不难,苏公子稍待。”
说着起身进了书房内室,不多时捧了一个木盒出来。
当着苏凌的面,徐文若将木盒打开,原是一个金令牌,令牌正中一个徐字。
徐文若道:“这金令乃是我初为中书令时,天子所赐,司空不知,只是回到司空府时,司空说,我既为大晋中书令,更是司空的中书令,便又另赐了一只木令,说以后行事方便。我便将天子赐我的金令深藏了......”
说罢,他郑重的将这金令交到苏凌手中,苏凌神色一肃,双手捧过。
徐文若方道:“天子和董皇后都知我本心,你拿上这个,去见董皇后,她自然会跟你走。”
苏凌点头,将这令牌带好,这才又道:“此事凶险异常,一着不慎,怕死无葬身之地,难道令君不怕此事失败,牵扯到你?”
徐文若半点没有犹疑,只是缓缓摇头道:“司空爱才,便是知道,也不会动我,他现在......还离不开我。”
苏凌点头,这才站起身道:“令君忠义,苏某定不负所托。”
苏凌告辞,徐文若亲自替他开了书房门。
冷风倒灌,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苏凌少年英雄,何惧冷风呼啸,一纵身,已经迈入满城风霜之中。
徐文若站在门前,望着这个渐行渐远的白衣少年。
满眼皆是年少的自己。
他蓦地缓缓道,似勉励,又似告诫。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
苏凌,你莫要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