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税(2 / 2)

之后便听这老农掰着手指头数。

除了支移,另还有农器钱,这是因为如今才分出去的田亩多,不少农夫都没有农器。

这农器朝廷虽然让各地的冶炼坊锻造,让地方官府租借给农户,但地方上却以派分这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为由,另徵收一部分钱。

此外,和籴依旧是大头,也就是官府出钱买走农户的粮食,作为军粮或赈灾之用。

但薛白仔细一问老农和籴的价格,就摇了摇头,之后便看着郑慈明,许久不再说话。

郑慈明被看得愈发心慌,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道:「臣请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吧。」

这场景看得那老农愣了好一会,眨了眨眼,道:「郎君,你可莫为了过瘾这般演着玩,要杀头的哩。」

薛白笑了笑,与郑慈明开玩笑道:「听到了吗?要杀头的。」

郑慈明大惊失措,又磕了好几个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都是各县官吏欺上瞒下!臣……臣失察!」

「失察。」薛白道,「但你的帐做得很漂亮,你的功绩也安排得很好,很醒目,朕都看到了。」

「臣……臣惶恐。」

「不急,且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回宋州再谈吧。」

~~

回宋州的一路上,能看到包河流水潺潺,一道道水渠引着河水蜿蜒向各片农田,俨然一幅桃花源的场景。

继续向前,通济渠上船帆往来,繁盛非常,城池也很兴盛,道路宽阔整洁,商贸热闹。

不可否认这都是郑慈明的功绩,这些都不容易做到。

比如,通济渠因为携了大量黄河的泥沙,常常需要疏浚,此前安史之乱时河道便堵了,郑慈明能治理成这样肯定是费了心思的,包括这些水渠修成也不容易。

倘若薛白不是微服私访,而是随着仪驾由官员们引导而来,看到的全都会是这些功绩。

到了州署,郑慈明悄悄向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速去处理各县署的帐册。

然而,他随着薛白进到大堂,却又是一愣。

因为他看到,竟有十馀个帐房先生已然在大堂上对帐。

「如何?」

薛白往主位上坐下,道:「诸位可发现了什麽不妥?」

「回陛下,并无不妥,宋州的赋税徵税得当,正是依照朝廷规定每亩一斗的税额徵收,与田亩数量相符。所徵税赋,四成上供,三成留州,其馀为公使钱丶羡馀,帐目清晰,数额准确……」

郑慈明听着,却并没有看到欣慰,而是愈发紧张起来。

果然,便听薛白问道:「这些税额,是从宋州所有的田亩上徵收来的。并不是只有一部分人交,另一部分人没交。」

「回陛下,据籍册所见,正是如此。」

「宁陵有五百顷良田,全属于荥阳郑氏所有,也交了税?」

很快堂上就响起了翻书声。

但一直过了很久,才有帐房先生答道:「回禀陛下,我等未见宁陵有人据有五百顷良田。」

薛白又问道:「虞城县,有个名叫王喜的农户,缴了几石田税。」

翻页声又响起,这次过了大概半刻,便有人答道:「六石三斗的粟,四匹帛,其中有五斗的损耗与支移所费……」

「下邑县,潘二狗。」

「五石二斗。」

「同村的孟小丙呢?」

「五石四斗。」

「可朕亲自问了他们,数目并非是这个数目。」

「这,属下从帐目里只能看到这些。」

薛白拍了拍手,道:「帐做得好,把转运使司的帐与各县署和籴的帐对一遍,在查宋州所有的官仓。」

过程中,郑慈明一直想开口说话,偏是每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好给李峘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陛下。」李峘道:「臣有事想要禀奏。」

「好。」

薛白点点头,让他带来的人继续查,起身,招李峘随着他往后堂走去,举止显得十分随意,却雷厉风行。

若不雷厉风行,以郑慈明的能耐,根本不可能让他这麽快就看出端倪。

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停下脚步,指着一块石头上的刻字,道:「字写得好啊,『公生明』,道理也都懂。」

「陛下,郑慈明上任宋州不过两三年,宋州有再大的问题,并非他能左右。」

「朕知道。」

「一州刺史所能做的,不过是催县里缴粮,县吏不过十数人,各家各户之粮往往多是地方乡绅代征。」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李岘道:「陛下到天下任何一农户家中询问,都能问出不妥来。处理一县一州的官员容易,但再任命一人,恐怕也改变不了。」

薛白道:「朕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皇帝微服私访,到了长安近郊一户百姓家中,询问那百姓过得如何,对方破口大骂朝廷盘剥无度,那皇帝听了之后,很是惭愧,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赋税。因此事,他便被颂为明君了。」

李岘沉默片刻,道:「明君典垂天下。」

「朕明白了。」薛白道,「朕这样私下查你们,不是明君。得要装装样子,只说不做,才是明君。」

「臣斗胆。」李岘道:「治国在于规矩,陛下以坏了规矩的办法挑世子的错处,总能挑到,如此,不能服众,只会使人心惶惶,皆生怨尤。」

「你是说,错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错的是朕。」

李峘因薛白这样钻牛角尖而有些无奈。

他都说得很明白了,郑慈明的错误是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犯的错,而薛白以肆意妄为丶打破规矩的方式揪出天下地方官的错,这并不能服众。

在他看来,这是诤言,是忠言逆耳。

他并不害怕薛白,因为他是大唐的宗室丶忠臣,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臣不敢言陛下有错,臣唯请陛下体恤天下官员。」

薛白问道:「讨伐史思明之时,你支持朕。亲自押着粮食从扬州赶到汴州,为的是立功吗?」

李峘道:「臣为的是大唐。」

「那这次,朕变法为的也是大唐,你为何不支持了?」

「臣觉得很荒谬。」李峘实话实说,「臣看到陛下一直刻意与百官作对,百官是支持陛下登基的功臣,是为陛下治理大唐的帮手,陛下却从不体恤他们。朝廷的困境在于中枢收税愈难了,陛下却一直在减税。」

「你说得不错,正是因此,朝廷才得变法,向该交税的人收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臣斗胆再问陛下,倘若陛下正站在一根树枝上,此时需要木材,难道会砍掉脚下的树枝吗?」

薛白仔细打量了李峘几眼,道:「你是这麽觉得的,因此想方设法地劝朕回东都,是吗?」

李峘犹豫了片刻,道:「是。」

他此前一直有心事没说,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臣担心陛下的安危,请陛下速归东都。」

「为何?」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白偏还要追问,让李峘感到有些为难。

也就是他身为宗室,胆子大,遂乾脆直言道:「陛下一意孤行,新政又过于严苛,难免会逼反一些官员,臣恐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比如,刘展?」

薛白这问话的语气显然不信刘展要反,像是更相信郑慈明会对他不利。

或说他更相信一些保守派故意逼反刘展,以阻止他继续变法,比如眼前的李峘。

「是。」李峘道:「刘展曾在臣麾下,正是臣收到举报,便让李藏用暗中调查他,得知他有谋反之意。因此,臣特意从郑州赶至宋州,劝陛下东归,恳求陛下信臣,臣绝非为包庇郑慈明而来。」

照他的说法,他收到举报丶查到刘展要谋反,一方面告诉颜真卿,让颜真卿上表劝回天子,另一方面也写信给各州官员,让他们阻拦天子继续南下,同时,他自己也赶过来相劝。

只不过他此前的表现太过着急,加上宋州的赋税被查出问题。看在薛白眼里,倒显得李峘是个大贪官,跑来是为了遮掩罪迹一般。

这天傍晚,禁军追到了郑慈明派去送信的使者,拿到了郑慈明写给李峘的信。

薛白拆开看了,信上所述,却是给李峘回信,说天子并未南下,请李峘放心,后面则是赞颂了李峘的忠肝赤胆。

这般看来,李峘说的都是发自肺腑。

次日再奏对,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臣恳请陛下回京,社稷安定,在于尊卑秩序,绝非微服私访啊。」

薛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反而问了个题外话,道:「你说,宋州的税赋出了问题,罪不在郑慈明,这是天下官员皆会犯的错。那你再判断一下,郑慈明是否有贪墨重税丶侵占田地?」

「臣了解他,他出身名门,品性高洁。御下不严,或有纵容包庇之举,绝无贪墨侵占之行。」李峘道:「宋州的税赋,不过是陈年积弊,难以解决罢了。」

在李峘看来,薛白强迫地方官只靠新法就实现税赋均衡,完全是强人所难。

「那好。」薛白道:「那便打个赌,倘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立即起驾东都。但若是朕拿到郑慈明贪墨的证据,你便随朕见一见刘展吧。」

「臣遵旨。」

李峘行了礼,还未直起身,却已有人捧了一个带血的匣子进来,双手递在薛白面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