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面无表情,直接道:
“上面的公文已经抵达,采纳了桂州主官蓝长史的建议,将桂州的一千五百驻扎将士,延期一年。
“于此同时,其它数道,征派过去的几批驻扎将士,也相应延了一期……以配合蓝长浩,稳固边远桂州府的地方秩序……”
他鼻翼微颤:“呵,三年又三年,现在再加一年,主官说话,尽是戏言。”
欧阳戎点头:“果然如此。”
“长史早猜到了?”
“嗯。”
秦恒沉默下来,欧阳戎身子前倾,垂目为其倒上一杯茶,冷静分析:
“我也为长史,蓝长浩的利益计较,我大致猜到些。
“要求这一批驻守将士延期一年,除了避免轮换中造成的磨合不稳空隙,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还有给桂州短期省下一笔军务开销的小心思。
“照例,期满调走的将士们,需要一次性付清延期拖欠的军饷,同时还要承担一笔遣散的路费,
“更别提轮换而来的新将士们,也需要款待安置,又是一笔开销。”
秦恒越听,眉头越紧皱。
他是职业武官,脑回路直,而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此前从未细想。
一时间,有些怔然。
秦恒眼底倾佩,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低头停顿、轻抿茶水的狐白裘青年。
“其实,这本就是驻军州府该尽的义务,毕竟这类边陲州府的自主权比咱们这些寻常州府大得多,无需上缴的截留赋税也更多。
“桂州又是岭南道西隅的大洲,若单纯是这种小计较,可能今年过得艰难点,但桂州大堂不至于拿不出这笔钱……
“之所以延期一年,是这位蓝长史心里在算另一笔账,也是比驻军军饷,还复杂、重要得多的账。”
“什么账?”秦恒不禁追问。
欧阳戎品了品嘴中逐渐回甘的茶水,垂眸继续说道:
“佛像。
“女皇陛下的桂州大佛。
“蓝长浩四处奔走,延期一年,就是为了给建造大佛挤出时间与银两。
“此前陛下的新圣旨也宽限了期限,现在,一年时间,足够他与桂州大堂为陛下建造一尊昂贵的金身大佛了。
“嗯,至于驻守将士轮换之事,所要的钱粮,一年后再说吧。”
秦恒语调顿时变大:“省军饷,造佛像,他岂能这样?”
欧阳戎点头:
“是将已经妥协延期过的驻守将士们再延一年,还是发放军饷、轮换调将士后拮据窘迫的造像,这笔帐怎么算,对蓝长浩而言很简单。
“况且,举着建造佛像的大旗,延期之事自然是一路畅通。”
秦恒寂静片刻,突然问道:
“那么一年后呢。谁知佛像要花资多少,若是造完佛像,没钱了怎么办,一年后,桂州大堂能再挤出军饷?”
欧阳戎用一种默而无言、不言而喻的复杂目光注视秦恒。
后者声音止住。
二人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答案在他们心里。
不多时,秦恒背影愤慨的离开。
欧阳戎坐在小茶几前,沉默摆弄茶具。
他认认真真的喝完面前这一壶半凉的茶,才起身离去。
没浪费一滴。
第二日,上午。
浔阳渡码头。
一艘隶属柳州大堂的官船上,船夫解开绳索,准备启航。
船下的码头上,有两队人影,缓缓靠近。
两队人马的领头之人,皆是绯红官服,并肩前行。
“多谢欧阳大人抽空相送。”
“蓝大人客气了,可惜未请蓝大人吃饭,是在下没尽到地主之谊。”
“无妨,下次有机会再吃吧,桂州那边山里的刁民不少,很不安分,本官得早点回去,欧阳大人,吾辈皆是陛下臣子,职责为重啊。”
“嗯。”
欧阳戎反应平淡,转头看了看翘起下巴的蓝长浩,忽问:
“蓝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还行吧。”
蓝长浩目光游离,环视一圈千帆停泊、热闹非凡的浔阳渡,感叹了下:
“说起来,真羡慕欧阳大人啊,能在这等好山好水好位置任职。”
欧阳戎答:“桂州也是好地方,否则陛下为何让一尊大佛落下。”
“可也比不上欧阳大人的江州。”
蓝长浩撇嘴:“欧阳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桂州,在造像四州中,属最穷的,也是最难。”
欧阳戎意味深长语气:
“不管在哪,也不管多难,维持稳定安定,让百姓安居乐业,最是重要,各地都有难处,都有战战兢兢之处,否则要咱们这些穿官服的读书人做什么。”
蓝长浩停步,转头,看了欧阳戎一会儿,点点头:
“嗯,说的有道理,还是欧阳大人格局大,另外,谢谢欧阳大人上书推迟,转送而来两万贯脂粉钱,本官代替桂州百姓们,谢过欧阳大人了。”
“蓝大人客气了。”欧阳戎摇摇头,顿了下,问道:“我近日听说,桂州那边的驻守官兵被延期了一年?”
蓝长浩微笑:“欧阳大人当真只是‘近日’才听说?”
欧阳戎未气,耐心叮嘱:
“蓝大人回去后,最好安抚或犒劳下驻扎将士们,好好给些解释,桂州特殊,稳定为重……”
“传闻没错,欧阳大人果然是位令人倾佩的正人君子,不仅本州事务,还心忧天下事啊。”
蓝长浩赞扬了下,语气如常问:
“所以欧阳大人是觉得本官本事不行,才上书反对延期的,对吧。”
欧阳戎与他对视,无惧无缩,提醒道:“麻烦蓝大人想想,桂州士子惨案才发生多久。”
蓝长浩冷哼一声:“咱们桂州这片绿叶,倒是更加陪衬欧阳大人与江州这朵红花。”
欧阳戎问:“蓝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欧阳大人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蓝长浩甩袖,语气有些不满道:
“本官可没有欧阳大人这样的机遇条件,年少登科,弱冠扬名,年纪轻轻就贵为上州长史,还有大儒为师,有五姓七望站台,更得朝中诸公青睐,更别说可能还简在帝心了。
“你倒是前途无忧,本官却没这么好的运气。”
“我没蓝大人说的这么高枕无忧。”欧阳戎目不斜视,认真道:
“蓝大人的事迹,我听说过,亦是年轻才俊,早早登科,不比人差。”
“事迹、年轻才俊……你是笑话我当年不自量力吧?”
欧阳戎斩钉截铁答:“并没有,反而觉得蓝大人不俗,没有大才,如何疏狂。”
“可你知不知道,顶撞那位老宰相后,我仕途一直暗暗受阻,被人避之不及?”
他摇头:“不知。”
蓝长浩笑出眼泪:
“哈哈哈,就算有才又能如何,上面没人,无贵人相助,再有才华,也不过是路边草木,无人瞩目。”
欧阳戎缄默。
蓝长浩突然赞同:“欧阳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这些穿官服的读书人,确实需要战战兢兢,维稳安民。”
他话锋一转:“可是若连官帽子都不保,或者芝麻小官,那还维护个屁。”
说完,蓝长浩昂首挺胸,背影倨傲,只丢下一句:
“欧阳大人看着吧,桂州是穷,可造的佛像,绝不比江州差。”
欧阳戎转头看着他背影,嘴中千言,化为一句:
“蓝大人一路顺风。”
“借汝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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