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戏一开场,大家伙也想不了那么多,台上的柳如珑演了送嫁昭君的王龙,持折扇道:“看,香烟缭绕,娘娘御驾来也——”
戏台两侧,有检场的开始摇扇,当真扇出带着檀香的烟雾。
两排龙套先行出场,秦追随后,莲步轻移间,昭君只一个亮相,就引来满场掌声。
秦追打开折扇,开始今夜的表演,不知不觉,罗恩也爬上线:“我来啦,没晚了?”
露娜看着戏台:“你来得时机刚好,他才开始呢。”
小伙伴们便安静下来,专注地看着寅寅在戏台演绎昭君的悲与离。
包厢之中,才留学归来的富家公子黄师祥对同学刘天云道:“我姐夫说,这位秦老板可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只有他来演王昭君,这昭君才不负四大美人的名头呢。”
刘天云按着扶手,在秦杏游出场后,眼珠子都舍不得转一下,他赞叹道:“确有落雁之姿,不知唱得如何。”
黄师祥道:“听闻是如闻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
只见台上昭君启喉。
“别离泪涟涟,怎忍舍汉宫上帝辇……”
只这一声,黄师祥便觉耳中一震,仿佛被玉搔头在心头刮蹭,疏通心胸之气。
刘天云怔怔看戏台上的佳人,许久才叹:“果真绝妙!我与兄长在异国留学,虽也有异国风情的佳人,可要论绝色,还得看国内的。”
《昭君出塞》唱的是王昭君和亲时的惆怅,出塞时对汉土的回望,要求旦角唱功精深,做工娴熟,扮相更是要求极高,是极考验表演者功底与天赋条件的戏。
然而自秦追前年首次扮作昭君登台,至今已有两年,各大报纸与梨园同行都坚定着一个说法,即“论昭君者,无人可出杏游也”。
因为秦杏游是真能入戏。
在他演到昭君骑马出关,望故土唱出“漫说是人有思乡之意,那马乎岂无有恋国之心,何况人乎”,即使隔得老远,只能买靠墙的站票,听一听声音的那些客们,都能感到浓郁的凄楚与不舍。
那一双盈盈妙目,似真有水光闪烁,却又能保持水珠始终不落出来坏了妆,且兼具做工完整,那唱出的曲调,几乎每一个唱出的字眼都被精细处理,格外有韵味。
听客看客皆如痴如醉,沉浸在这绝色与绝音的配合之间,无法自拔,时而随着演员的情绪抹泪,只觉得一出戏不知不觉就到了末尾,众人依依不舍,不愿这昭君的故事就此结局,在秦杏游来谢幕时还不断叫好。
秦杏游已是压了大轴,后头也没别人的戏了,因而便去抱了琵琶出来,检场的搬来圆凳,他坐在上面,弹了一曲《思乡》,又抱着琵琶鞠躬回去,然后被掌声叫出来,又鞠躬,来来回回几次才终于结束。
刘天云站起,激动地拍着手:“妙极,美极,不想才回国就能见到这样的美人,必要弄到手把玩一番,才不枉我今生做男人一场!”
黄师祥一听,却劝道:“这是个正经人家出身的,家里以前是做御医的满人,他是家道中落了,才出来攒两钱,但只赚苦力钱,不赚躺着的钱。”
刘天云抚掌大笑:“那岂非暴殄天物!你看他那观音手,黄鹂喉,软韧柳腰,必是人间尤物!待我教他何为至乐,他就晓得登临仙界的美妙!”
黄师祥心里翻白眼,心说那位刘老帅可真得庆幸两个嫡子都有出息,老大眼看能撑起门楣,嫡次子海外留学时也念了些成绩,就这个老三文不成武不就,被小娘塞到哥哥边上留学,只留成个色胚。
欧洲太乱,因而今年数个海外学子回乡,黄师祥家的生意和北方有关,便想依附有枪杆子的,日后也好行方便,若有得选,黄师祥自然想与那刘二少刘天峰交好,只是人家下了船就在酒店休息,只有这个老三,才放下行李就要寻觅佳人。
可黄师祥还想为家中生意出力,因而只好继续道:“那秦老板背后也不是没人护着,天云,为了个戏子得罪人就不值当了。”
刘天云却听不见别的声音,出了包厢便问路要去后台。
后台人流密集,刘天云一眼就看到秦杏游,他妆容未卸,还是坐着,给一个衣着体面、只可惜断了条腿的残废摸手腕,侧影静美雅致,如一副工笔画。
班主芈七豆过来问:“杏游在为冯局长把脉,两位贵客可也是来求医的?”
刘天云咽了下口水,定定看着昭君的侧影,顺口回道:“是了,我见了玫瑰心喜。想来闻一闻,治好我的鼻子哩。”
芈七豆和金子来、柳如珑对视。
金子来翻了个白眼,心想又来了一个,说话还挺恶心。
柳如珑握紧拳,想起冯局长还在,才松开手。
秦追对那些爱闯后台的登徒子已见怪不怪,把完了脉,笑道:“您的气血好多了,我再给您调一下方子,喝七日后来找我。”
冯局长沉稳道:“多谢秦医生,这是诊费。”他拿出六碗馄饨的钱放在桌上。
秦追勾了勾嘴角:“不客气,冯局长为国铸翼,能为冯局长调理,是医家荣幸。”
冯局长是造飞机的,之前也在国外进修学业,回国后入仕,专注于造飞机,前两年差点因事故没了,拖到雷士德医院抢救时,被秦追和马克院长一起从阎王爷那儿拽了回来,截肢手术
是秦追亲自操的刀。
这卸腿的交情让冯局长对秦追很是友善,平日里没事就来捧秦追的戏场,也为他挡了不少狂蜂浪蝶,因而两人的确算是朋友。
黄师祥看到冯局长,心里已咯噔一声想要跑了,这个姓冯的身处军工系统,也有军衔,背后站着好几个南方大佬,能量可比刘天云这个没能耐的小庶子大多了。
果然如秦杏游那般颜色,却能一身干净的,背后定有大佬护着!
冯局长也看到两个闯入后台的年轻人,对秦追道:“医生先走吧,我也带人走了。”
秦追起身,对他拱手:“又要谢谢局长了。”
“不客气。”
冯局长拄着拐杖上前。
秦追敛袖回身,去他单独的屋子卸妆换衣。
侯盛元进屋,手上搭着带毛边的纯黑斗篷:“外头冷,披上这个。”
秦追对他甜甜一笑:“师父。”
柳如珑跟进来,手指在他额头一戳:“回去吧。”
秦追点头:“嗯,有这么晚了,我也想回去睡觉。”
他伸了个懒腰,跑完码头回来后,他又为着在戏园唱了三天,早就累了,很该好好歇一歇。
申城如今是华夏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租界和港口的存在让这里有着极大的货流与人流,因而哪怕到了夜晚,依然有灯火照映街头。
罗恩本就怕冷,近一年变得越发不能受冻,小声道别后就下了线,菲尼克斯和露娜都要去上学了,知惠还在预习课本。
他们的弦轻轻松开与秦追的连接。
而格里沙为朋友们治好了伤口后离开了地下室,今年的索契也格外冷,他踩着楼梯上楼,木质楼梯散发着霉味,发出嘎吱声响,回到地面时,米科尔卡抱着黑面包进来,两个少年互相点头,米科尔卡抱着黑面包跑到地下室去,而格里沙迈出大门,步入因战争而变得萧索的街头。
格里沙没有断开弦。
见秦追投来疑惑的目光,格里沙说:“陪你走一走,等你回家再下线。”
秦追眨了眨眼,如果是送他回家的话,没有必要哦,他身边有侯、金、柳三位武林高手,他们身边的跟包长生、菜瓜也是大男人,他安全得很呢。
格里沙仿佛懂秦追的想法,双手插兜,说道:“我不想一个人走回家的路。”
秦追笑了笑,他的手有些冷,便将手塞到皮筒子里,握住里面的暖手炉,夜风吹拂,他低下头,跟着师父、柳叔叔、金叔叔的脚步回家。
一点晶莹的白色迎面扑来,留在他的面上,秦追一惊,仰起头:“下雪了。”
格里沙抬手接住从天而落的雪,用俄语呢喃:“下雪了。”
1915年初,通感六人组13岁,在这年春天,索契和申城下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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