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火炉上“咕噜”一声响,是壶中水烧开了。
“请祁施主稍等。”
即空法师拢衣起身,不紧不慢地将水壶挪开火炉,又将枯红的茶叶置于茶盏中,池惑注意到,这一次即空法师为他备的,也是醉鸦楼名茶「水仙红」。
池惑也不着急,静默着坐在蒲团上等待茶水沏好。
待即空法师将一盏诱红的茶放置在池惑面前时,他微微躬身致谢:“多谢款待。”
盏中茶水微微一晃,将池惑的倒影摇得稀碎。
但稍等片刻,水中镜像又“破镜重圆”了。
即空法师仍旧面无表情:“祁施主请讲。”
池惑抿了口茶,语气平静:“无涯海之内,既然容得下一位多年在溪畔洗衣的妇人,那么是否缺一位种植枫树、制作枫灯的手工艺人呢?”
他这句话问得隐晦,但即空法师难得从念珠中抬起眼,眼底闪过几分情绪:“阿弥陀佛,佛法无量,不昧因果者,终能涅槃。”
“看来祁施主心中已经有所考量,打算同池施主真正‘坦诚相待’了。”即空法师道。
池惑颔首,以沉默作为肯定的回答。
即空法师也难得为自己斟了杯水仙红,喝了半盏道:“或许,祁施主可以多考虑一个选择。”
说着,即空法师指了指西南面的窗户,“以无涯寺为起点,朝西南方越过四十九座山峰,便是苦海,渡了苦海,尘世间执迷的心念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即空法师顿了顿,看着西南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儿,天色随即暗淡了几分,风雪更大了。
即空法师继续道:“但佛也好,魔也罢,总归是有个结果。”
池惑顺着窗外看去,苍山负雪,飞鸟横渡,一片萧索凄清。
“若苦海不渡呢?”池惑问。
即空法师拨动念珠:“只有已逝之人,才无法渡过苦海,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只要活着,终究是能抵岸的,这是苦海对众生的慈悲。”
池惑望向即空法师:“若渡苦海的过程中不幸遇难,或者消失于苦海,会如何?”
即空法师:“阿弥陀佛,没有灵魂可以消失在苦海,对死灵而言,苦海无涯,回头无岸。”
看来,苦海的慈悲,仅仅是对众“生”。
而死去的灵魂并不包括在“生”里。
但这对池惑而言,是个好消息。
池惑:“若是天道之意让该灵魂灰飞烟灭呢?苦海还能将其留住吗?”
即空法师:“苦海即是苦海,无关任何道,苦海本身即是道。”
池惑又问:“那些被搁浅在苦海中的死灵,会成为地缚灵吗?”
即空法师:“非也,苦海既是海,便是流动的,动则生万物,死灵游荡在无涯的苦海里,并不意味着被困。”
池惑恍然:“那么,请问即空法师,在苦海中迷路的死灵,要如何回到世间呢?”
即空法师:“还是那句话,万事万物自有机缘,自有因果。”
“看来机缘已至,苦海西南面有片荒地,来年惊蛰,那片荒山许是要增添一点绿意了。”即空法师难得微微扬起唇角。
池惑愣了好一会儿,深深行礼:“多谢即空法师解惑。”
从客堂返回院子的路上,池惑一直在思考方才和即空法师的对话——
已逝之人不渡苦海,死灵注定会被留在那片海域里,迷途难知返。
苦海有苦海的道,根据即空法师所言,苦海是天道无法干涉的地方,可以理解为是天道的手无法触及的区域,所以迷失在苦海的死灵,将不会被天道“回收”。
而漂泊于苦海的死灵能不能从苦海离开,找到返回人间的路,就要看玄而又玄的机缘造化了。
现在多情道里出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相信,这就是他的道,也是所谓的因果机缘。
他预感,无情道之道,即是迷途知返的引路灯。
池惑似乎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答案。
*
这一次,池惑在即空法师的客堂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
有了“前车之鉴”,鬼主这次看池惑久久未归,有些慌了,早立在吊桥处左顾右盼地等。
从山路抵达对岸的客堂,只有即空法师本人能引路搭桥,旁人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没办法横渡这片山崖。
好在鬼主没等太久,池惑就好端端地出现在吊桥那端,而且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仿佛笼在心头许久的阴霾消散了,长久的困顿也在这次谈话中化解了,池惑远远他便朝鬼主招手示意。
池惑知道小崽子在担心什么,所以立刻用手势告知对方他没事。
一路上,池惑也没提到他在客堂和即空法师聊了什么,直到回到他们入住的小院,池惑撸起袖子就开始收拾打扫屋子院落。
鬼主疑惑:“怎么突然收拾起来了?发生了什么?”
池惑一边忙活一边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去苦海。”
说着,他看向无涯寺西南的方向,“即空法师说,苦海就在西南方四十九座山峰之后,行数日便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