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一个从小就生活在极乐基地里的人,是很难有正常人的善恶与痛苦的。
直到封寒遇到一个来自海洋的对手。
一条年满五十岁的古老露脊鲸。
当他链接到它的大脑那一刻,一声惊响炸起,如同在耳边撞钟。
“不许,伤害,族群——”
封寒当即被断开的精神链接反噬,呕出满地的血。他的精神域再度追逐海底的凶兽,谨慎询问:“你是谁?”
“我名,蓝鲸。蓝鲸,最大!”
封寒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明白,这条露脊鲸的名字叫做“蓝鲸”,因为它听人类说,蓝鲸是最大的鲸鱼,所以它要叫这个名字。它体型确实配得上这个外号,它已经活了快五十岁,动作却依旧迅猛,如同海底坦克。后来封寒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布妮儿。
封寒为了完成世因法的作业,不顾一切要追踪布妮儿并链接它。但是对方在冰面下,他很难锁定。极乐基地为这群实验鲸鱼打造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高度差五百米,占地面积约109公顷,为的就是让鲸鱼有充分的活动空间。布妮儿游得很快,封寒屡屡失手。
最后封寒狠下心,跳入冰冷的海水中,要和布妮儿近身搏斗。
然后就溺水了。
结果是布妮儿把他送回岸边。布妮儿用尾巴抽了他一下,说道:“我,养育,族群。你,小孩,滚。”
原来布妮儿是露脊鲸们的大家长。它是野捕回来的露脊鲸,知道如何养小鲸鱼,所以实验员们一直没有动它。如此珍贵的老鲸鱼却被送去给封寒练手,可见封寒平时用度的豪奢。
封寒可不管这些,他一心一意地要完成作业,总结经验、重振旗鼓、屡败屡战。他偶尔会链接到布妮儿,布妮儿会为贫瘠的世界感到惊讶:“你,不学,唱歌?歌声,人类,重要!”
封寒埋头苦追。布妮儿的质问只在他心里泛起丝丝波澜。
当封寒终于链接上布妮儿十分钟时,他难得感到开心。可他马上察觉到,布妮儿被追上不是因为他变强了,而是布妮儿变老了。他的快乐又化为沮丧,最后成为心底不知名的石头。
下一次,他链接布妮儿二十分钟。
他努力感知布妮儿的精神图景,却看见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被洋流簇拥。他拼命往上游,却被强劲的水流推着走,几乎要窒息。
“这是哪里?”封寒断开连接后问道。
“外面。”布妮儿语气恹恹地说,“这里,狭窄。”
这里的笼子还小?封寒真想反驳,露脊鲸的笼子已经大到能把十座宫殿装进去了,怎么会小呢?可他想了想在精神图景看见的景象,还是没有说话。他开始找相关的书籍了解知识,原来露脊鲸的活动范围比南极洲还大。人
类经过一代代的实验,才打造出能满足鲸鱼最低生存空间的笼子。
但封寒还是锲而不舍地完成世因法的作业,他必须完全链接布妮儿,可他内心有点不情愿,所以每当关键时刻,他总是主动断开链接。在旁观的实验员看来,只是封寒能力不足罢了。
布妮儿从来不会做惹人嫌疑的动作,它只会在海里与封寒交流。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老。封寒估算着时间,心想自己要在布妮儿老死前链接对方。
可布妮儿却主动来找封寒。它在水波中露出长吻,仿佛不小心露出破绽的猎物。实验员看了一眼就没留意。所有人都不知道,它在悄悄和封寒说:“你很强……链接我,实现愿望。”
封寒几乎大惊失色:“我能实现什么愿望?”
布妮儿沉进浪花里:“我想去,更宽广。我想,飞。”
封寒不理解。可能完成作业,还需要在乎其他吗?而且布妮儿是自己想死的,让他的心情好受一些。于是他飞快地链接了布妮儿——这次布妮儿没有逃走——他感觉正在逐步接管布妮儿的肌肉、神经,最后是大脑。这个世界属于布妮儿的灵魂正在慢慢消逝。
露脊鲸的族群开始暴/动,纷纷询问布妮儿的力气。但布妮儿却用最后的力气对鲸鱼们说:“不用担心……我是在救他,也是在救我们……这是唯一能拯救我们的方法。”
封寒无知无觉,内心空落落的,用仅存的意识操纵布妮儿上岸。布妮儿的本能还在与他搏斗,他必须尽快消除。
当封寒成功操作鲸鱼的下颚抵在冰面上时,封寒终于与布妮儿百分百链接。一瞬间大量的信息涌入他的大脑,他以为又是些无聊的痛苦回忆,结果却发现自己在洋流里逆流而上。
现实里,封寒操控鲸鱼如山般的肌肉一步一步挪上岸,他的尾指无意识地颤抖。
鲸鱼艰难地抬起伤痕累累的脑袋,仰望遥远的星空,好像感觉自己生出了翅膀,在云层里翱翔。
封寒神色漠然,其实在洋流里飘荡,他有一瞬间的害怕,但是当他回头,众多同类擦肩而过,唱着悦耳的歌曲。挡在前方的同类破开水流,给不善游泳的他开辟出一条安全道路。他们飞快地经过这个急流区域,来到一片安静祥和的水域里。这时鲸鱼们没有唱歌,而是缓慢地翻滚身躯,大声炫耀自己的翻滚技术。这个动作于生存毫无意义,可鲸鱼们玩得很开心。
一种陌生的情感击中了封寒。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需要有意义,原来有些事物美好得令人恐惧。封寒第一次在链接中体会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露脊鲸族群的大祖母,外号“蓝鲸”的布妮儿,大脑经过改造,已经学会了思考。它深知,唯有让人类对它们感同身受,笼子里的族群才可能活下来。而这个人类似乎缺少一些美好的回忆,于是布妮儿在这最珍贵的链接时间里,选择用这些粗糙的快乐“贿赂”他。
“天啊!”众多实验员纷纷惊呼,“这也太残忍了!那头鲸鱼可是有五十岁!”
在陆地行走的鲸
鱼的肌肉挤压内脏,血迹从腹部渗出,流了满地。
一位实验员于心不忍,小心翼翼地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封寒神色空洞,好像一个木偶。良久后他才声音颤抖地说:“因为……它想飞。”
后来封寒又用相同的手法,将鲸鱼完全链接,然后令其在陆地行走至死亡。
这都是鲸鱼们主动要求的。因为鲸鱼们饱受实验折磨,感觉很疼,很难受。它们想早点解脱,想体验一下祖母说的飞行滋味。
而那时的封寒,已经学会了怜悯,所以沉默着接管了每一条鲸鱼的肌肉,让它们的大脑进入迷幻的云层。漂泊信天翁振翅飞翔,翅膀越来越大,好像行走的鲸鱼。
没有人知道封寒和鲸鱼的交流,毕竟百分百匹配度实在是太罕见了。人们只能看见封寒折磨了一个又一个鲸鱼。直到鲸鱼总饲养员受不了了,冲进白壁红宫给世因法告状。
世因法前来问询。封寒则一反常态地与世因法大吵一架。
封寒说,连个鲸鱼的命都不肯给他,根本就是没有重视他,
世因法叹气,问封寒怎么会这么想。
封寒说,世因法重视的只有那个传闻中的黑哨兵,世因法养大他,是不是就是为了链接黑哨兵?
世因法默认了。
封寒假装自己气急,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极乐曼陀天全体上下都觉得封寒只是叛逆期到了而已,因为封寒根本没有叛变的理由,也没有这个胆量。封寒还是那个从小养在实验室的少年,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所以世因法并不担心,还给封寒派去了新任务。
封寒翻过文森山,抵达亚历山大岛,见到一群欢呼顶企鹅的虎鲸后,才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没错,我要阻止世因法的原因,不是我有多恨他……”封寒重新给鱼竿上饵。他总是借钓鱼和布妮儿说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所以钓不上来也没关系。他故作很忙地说道:“而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好的东西,所以我想让它们活久一点……”
白煜月在他讲述的时候已经坐到了他旁边,面色如常。封寒想起最开始和白煜月相处的时候,也是很平静、很美好的一段时间。
那时他在白塔里学了五年,在亚历山大岛守了五年,褪去了血腥气和冷漠,似乎越来越理解布妮儿在精神链接中留下的东西。忽然白煜月从天而降,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又仿佛是上天嘉奖,他得到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正常生活。
一切就像一场静谧的梦,一个童年的糖果,至今仍时常回味。
他偷瞄了白煜月一眼。白煜月什么话都没说,他就有点尴尬:“我知道这种话有点矫情……我本来不想说的,可你偏要问……是不是有点蠢?你要不还是当我被世因法折磨后想报复吧,那样听起来符合人性一点……”
白煜月还没有反应,封寒更尴尬了,恨不得穿越回十分钟前把自己塞进冰裂里。他就该和白煜月剑拔弩张地打一架,打输住院打赢亲对方一口,这样听起来才有性张力,而不是一边钓鱼一边讲鲸鱼历险记。人与人之间都是不同的,为什么非要别人理解这些小众玩意呢?
封寒坐立难安。
而这时白煜月微微侧头,一只手支起下巴,似乎在看不远处的露脊鲸。极夜光线十分黯淡,封寒精神体还是鸟类,夜晚视野更加不好。在这举目无光的冰原,唯有封寒旁边的一盏小小的小灯。它夹在两人之间,散发着暖橘色的微光,映照在白煜月脸上,那双眼睛水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