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二房的冯氏连带着三个姑娘,庶子吴东哥,围坐在屋里吃年夜饭。
年夜饭不过是一桌席面,除去平日里都能吃到的肉食外,还有两碟儿春盘。
春盘不过是讨个来年的彩头,一碟儿是切的青丝韭,另外一碟儿是烙的春饼。
春饼上还用毛笔写了个“吉”字。
屋里燃了四根烛,其中两个用灯笼皮给罩起来了,灯笼皮是绢丝的,烛光映在上面,很是好看。
吴东哥挨着三姐姐,坐在了下首。
父亲吴二郎被祖母屋里的婆子给喊走了,他拿眼悄悄的瞅了瞅大娘子,和她身旁的大姐姐,四妹妹。
“崔儿,给东哥夹菜吃。”
冯氏正好撞上庶子窥探的目光,眼中划过一丝不喜,面上却笑着使唤崔儿。
崔儿走过来,拿起公筷,给东哥夹了一块鹅肉。
席面摆的有些早了,蜜炙鹅肉上的油脂,已经结了膜。
这一桌菜,也就冯氏跟前的锅子,是热的,滚着浓白的汤底,里面的鸡肉翻滚着,弥漫着一股子鸡肉的鲜香和椒味。
锅子下面,塞的是没有烟的细炭。
“快些吃吧,不等你们的爹了。”
冯氏说着,从锅子里夹了一块鸡肉给身旁的元娘。
吴二郎走后,屋里原本热闹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也无人开口说话。
“母亲,这些菜都凉了,如何吃的?”
四姑娘金哥儿,今晚穿的着实喜庆,头上还戴了个真珠攒成的冠。
这冠是她大名府的姨母送与她的,上面的真珠虽然有瑕疵,但胜在颗粒大些,远比青州城内的珠子铺的要好。
这冠是随今年的年礼一同送来的。
“让她们拿去灶房再热热就是了。”
冯氏见小女儿不高兴了,让崔儿去匣子里,把她的那副银三事拿来与了小女儿金哥儿。
银三事,是银子打的耳勺,剔牙等物,用五彩丝线穿着,不用的时候,放在小金筒里,平时也可别在衣裳上。
今个白天的时候,冯氏就给她们姐儿仨,一人送了些物件,左不过,是首饰,扇子等物。
这又单独与了金哥儿一件银三事,元娘看不上眼,她已有了两副金的。
挨着金哥儿坐的三姑娘,沉默不语,垂头用着饭。
三姑娘屋里的春桃,站在她身后,为她感到不公。
听说娘子今日送与大姐元娘的是外面新打的一套点翠头面,足装了两个匣子。
送与三姑娘的却是寻常的金镯,汗巾子,扇子,香袋。
母子几人用过了饭,还要守夜,冯氏怜惜她们,让她们先回屋睡去,等到了时辰再唤她们起来。
吴二郎是在吴老太屋里用的年夜饭,薛小娘也来了,但只搬了小凳来坐,不像祁氏她们坐的都是椅子。
夜子时一过,就要准备喝甜汤,迎神了。
小厮去吴家门口放起了炮竹。
吴家迎神分了两处,二房一处,吴老太一处。
迎过神,冯氏再不愿过来,也只得领着女儿,庶子来到吴老太这,和妯娌祁氏她们一起祭祀祖宗。
吴老太爷嫌今年的猪头买的太小了,往年的羊头没有买不说,祭祀的碟儿也少,连羊羔酒都没有置办。
祁氏忍不住叫苦,往年都是二嫂置办的祭祀,她哪里晓得家里都置办些什么。
她在娘家的时候,每年祭祀用的都是猪头,再摆几碟果子,糕,肉便成了,也没见买酒。
这事也怪她,她接了管家的活,到了年上,又要备迎神的供品,又要备祭祀祖宗的,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能想的这样周全。
大房柳氏不在这,今年站在前面的是冯氏,她听着公爹吴老太爷骂祁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话里骂的也有她。
只是凭什麽骂她,他们作为公婆,又没有说让她管今年祭祀祖宗的话,更没有送来银钱。
若是把银钱送来,说让她管,她也不会推辞,毕竟祭祀祖宗,是吴家的大事。
如今三房办的不是那样,怪不到她头上来。
“爹,误了时辰就不吉利了。”
吴二郎劝道,这才让吴老太爷不再骂人。
祭祀过祖宗后,吴老太把东哥唤了过去,当着冯氏她们的面,把用红纸封的银钱,塞给了孙子东哥。
没有元娘她们的份。
“快拿着,你可是咱吴家唯一的哥儿,和旁的不一样。”
吴老太坐在椅子上,把东哥揽在了怀里,亲香的不行。
她话里的旁的,说的就是冯氏所出的三个姑娘。
“我瞧着,怎麽又瘦了,可是在二房没有吃过好饭食……”
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说他身上的衣裳穿的薄,不是今年做的新衣。
吴东哥瞥了一眼大娘子冯氏,然后怯怯的说道,
“母亲不曾短我的吃食。”
“东哥,别害怕,你要是在那边受了屈,不要不敢说,有祖母给你做主。
你是祖母唯一的孙,看谁敢刻薄了你去。倘若叫我知道,我定是不会饶她。”
冯氏和元娘她们脸子难看的很,不过也都习惯了,每年祭祀都要整这样一出。
“娘,你要是觉得我不贤,就把东哥从二房接过来,让他和你住,你管着他的吃穿。”
冯氏今年没有再忍她。
她婆婆吴老太是个最会恶心人的人。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贤了。
东哥是我二郎的儿,搬到这和我住是什么道理。
你是他的母亲,你对他好些,我和吴家的祖宗,都谢你。”
吴老太膈应的冯氏无话可说,她一个婆母的身份,就能压死人了。
一旁椅子上的祁氏,瞧着二嫂面上无恙,像没有听到婆婆吴老太的话似的,心里不由得暗暗赞服她。
吴老太说完话,等了一会,也不见冯氏有反应,不由得问道,
“冯氏,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
“不知母亲说了何话?”
冯氏也不是好惹的,今日吴老太做的这些事,冯氏心里都给她记着。
她要她这个婆婆,日后求她。
“我说,让你日后对东哥好点。
虽说东哥不是从你肚皮里爬出来的,但是叫你母亲。
你和三个姐儿,日后还要仰仗着他,对他好些,你不亏。”
吴老太看了一眼元娘她们仨身上穿的,戴的,
“瞧她们一个个身上穿的好料子,这怕是又做的新衣吧。
去年的也能穿,平白的费了那些子银钱,金哥戴的冠子,也不知多少贯钱。
东哥都还没冠戴,她倒是戴上了。
我听闻你给元娘置办的嫁妆,厚的很。
不是不让你给姐儿置办,只是你不要忘记,你还有个儿。
你的那些嫁妆,说什么也要给咱东哥留下来七成才好。”
“母亲,我的嫁妆如何分,如何给,不劳您替我费心。”
“我也不想费心,只是你今日给我个准话,你准备把你的嫁妆给东哥留下多少。
这话,二郎不好问你,我这个当婆婆的自是问得的。”
“元娘,咱们走。”
冯氏说完,就带着女儿们站了起来。
吴老太见冯氏话都没有回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出了屋子,气的胸前一阵起伏,
“老三媳妇,你看看,你这个二嫂,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
我问她话,我连理都不理,就走了,哪家的媳妇像她这般猖狂。
不过是仗着她家门楣比咱家高,她的那个父亲是个京官,可我的二郎也不差。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同知相公,还做了那般的政绩,配她冯氏,是绰绰有余。”
这话祁氏不好接,只能站起来说,去外面看看吴三郎他们可要吃茶。
下人院,
刁妈妈家的甜汤吃得晚,夜里去看花灯,看到亥时才归。
桂姐儿抢得了两只香袋,一只绸子的,一只纱的,她更爱纱的,便把绸子的与了二姐儿。
二姐儿得了一只花灯,也与了她。
喝甜汤的时候,是卯时。
外面到处都是炮仗的响声,即使下着雪,也挡不住这股子热闹劲。
刁妈妈把平时二房娘子给的好干果,好糕都拿了出来,摆在东屋炕桌上。
一家子人,坐在热炕上,说着话,剥着松子吃,任外面的雪下个不停。
“刁娘子,刁娘子……”
张妈妈佝偻个身子,身上穿着件皂色的麻布旧袄子,头上往日戴的银簪子也不见了踪迹,如今只用了块黄不拉几的巾子包着头。
脸上的神情,带着可怜和窘迫,哪还有昔日的得意。
见刁妈妈
从屋里出来了,嘴巴蠕动了好几下。
“你来我这作甚?”
刁妈妈嘴角还沾着糕饼渣滓,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几日不见,她怎的这般潦倒了。
“刁娘子,给你拜个年。”
张妈妈的腰弯了弯,手插在袄袖子里,姿态摆的很低。
“我也与你拜个年。”
刁妈妈不知她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穿的和要饭的差不多,来她这给她拜年。
稀罕的很。
“你可是有好衣裳的,这样的日子不拿出来穿,还想等什么日子。”
张妈妈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不瞒刁娘子你说,我的那些个衣裳,都给当了。
夜里迎神,连碗米都没得摆。
这大过年的,我也知晓不该张这个口,可家里连米都没得吃了。
这才不得已,来寻刁娘子你借些银钱,好去买些米和肉,凑合着过个年。”
张妈妈此时腹中空空,面有饥色。
没有肉哪算过年啊,哪怕花几个子,买一指肉,那也算是过年了。
给家里的人,一人分一片。
今个是大年初一,一年当中吃的最好的一天。
江大娘她们家,这天也是把省来的米,做成了干饭,再煮一锅菘菜烩猪肉,与一家子人吃。
平时吃的再不好,这天也要吃饱,吃好的。
往年,刁妈妈家的肉,都攒着不舍得吃,留到过年这天吃。
过年,对于她们来说,是特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