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八年,十月七日。
晨曦照破层云。
金色的冬阳照亮了登坛祭天的新君面容。
如果说之前柔福是准皇帝,那么现在,便是皇帝进行时——登坛祭天后,便可往垂拱殿受禅即皇帝位。
待礼毕,此后诸臣就要正式改口称陛下了。
*
祭天礼。
不少资历深(其实也不用太深)的朝臣,难免想起十一年前几乎相同的场景——太上皇的登基典礼。
只是那次的登坛受命发生在应天府(南京)。
说来,应天府原是‘太祖兴王之地’。彼时朝臣们请康王于应天府登基,也有借太祖庇佑,以及借此地乃兴宋吉地之意。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兴地buff,完全是看人。
与许多同僚想起的是太上皇登基典礼不同,李纲老相公虽也想起应天府旧事,但思念的却是更值得敬怀的故人。
十一年前的冬天,他写下了一首《哭宗留守汝霖》,赠与即将出城的故人。
宗泽,字汝霖。
那其实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恳谈。
毕竟之前许多年,宗泽一直是被官场排挤不得志的那种边缘人物,六十岁之前基本就在各地县令这个级别的官职上徘徊,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往来的机会。
直到国难之时,两个同样临危受命,志同道合的忠臣良将才算真正相遇。
李纲在冬日的阳光中微微眯了眯眼睛。
仿佛还能看到六十八岁的老将军,谈起国仇家恨愤发流涕的样子;直志鲠亮,力劝皇帝回驾开封,以天子身驻守故都的神色;以及最后领命为开封知府,黯然离开应天府的样子。
李纲去为他送行。
只听宗泽道:李相公,陛下不会还都开封的,是不是?
然他又道:但我不会离开开封,只要我活着。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纲想起,最后一次在邸报上看到宗泽的奏疏,就是两年后他于开封上的遗表了:“夙荷君恩,敢忘尸谏?力请銮舆,亟还京阙……出民水火之中……”[1]
之所以是在邸报上见到,而非朝堂上见到,是因那时,李纲自己也已经被皇帝贬黜在外了。
李纲的目光落在新君祭天礼毕的身影上。
若英灵在天有感。
李纲在心内对故人道:见到当今陛下于开封城登基,且即将支持渡河北伐……你会觉得欣慰吧。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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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
金钟响彻大殿,吉日吉时。
太上皇最后一次在退位诏书上亲手盖下玺印。
当着满朝文武再次诏告:将皇位内禅于皇妹赵寰。
柔福如曾经所愿,将自己的大名改为赵寰。
寰宇清净的寰。
而她原本的名字‘多富’,则被她挪去
做了小字。
是的,赵寰还是保留了这个幼时她觉得颇俗气的名字,并且,跟姐姐一样,越来越喜爱这个名字。
所以特意留下来,给亲近的人称呼。
毕竟‘多富’,这是多么可靠又让人向往的两个字啊!
钱,钱,钱。
自从临朝称制以来,赵寰的日常,几乎就围绕着这个字。
每日对着流水一样的支出算了又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费这份开支自是不消说,一直是财政支出的大头。
再有,恢复北地民生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尤其是河南陕西等几路,已经被金人肆虐多年,屡经兵革,许多良田土地望悉荒墟——就算想开垦土地,也得有百姓啊。可战火弥漫多年,北地人口自是锐减,许多城镇都人烟凋残,并非朝夕可复。
正因如此,虽然中原各路大片土地百姓已归,但对朝廷来说,这两年的税赋,却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增收。甚至,若要多与民休息,还可能要增加赈济上的支出。
垂拱殿。
新君面容与目光一样沉静如渊。
于是,此时殿内的群臣也好,后世人也好,都免不了猜想:这位以帝姬之身接掌神器的女帝,这位于南宋扶危救国的女帝——在登基的第一天,正式以君王身立在丹陛之上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其实赵寰在思考的,就是最朴素的生存问题。
跟此时这天下各地,对着家里不太富裕的米缸发愁的百姓们,心思没有什么区别。
钱,米。
想要更多钱粮!
尤其是下方诸将已经走起了流程——
登基大典结束后,诸路军大将请命渡河北伐,这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新君第一朝的第一桩奏议。
诸位大将汇报了各军兵马数目,最后由李纲老相公总结为‘内外劲兵不下三十万众(未含各路义军),兵数已众,当以数年尝胆之辛,图谋进取’,然而落在柔福耳朵里,就是‘啊,三十多万兵马的粮饷’!
诸位将领都站出来,张俊也不例外。
他是昨日午后才到开封。
因归京晚了,自然要递奏疏请罪,并请见新君要磕头问安。
不过,内侍省押班黄公公代传了圣谕,登基大典前一日诸事繁杂,不必请见了。反正……黄公公笑吟吟道:“官家金口道明日总要相见的。”
于是,这是张俊第一次见到新帝。
而新帝对他的态度,让他很意外。
是意外的好!
——方才诸位将领挨个站出来回禀军情,轮到他出列的时候,新君看他的目光,除了初见的打量观察外,还有颇为分明的欢喜甚至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