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当今皇帝出现的时候,满朝文武期待的是十三年前在这座大殿中发生的事件,能够再次历史重演——
宣和七年,先帝下了罪己诏,接着就忙不迭(甚至不惜装一把瘫痪)写下退位诏书,将皇位甩锅出去,自己向南逃窜。
朝臣们:说实在的陛下,这些年你像极了先帝的样子,曾是我们最大的痛苦。
但现在,我们真正需要你效仿先帝的时刻到了!
然而,一如既往。
皇帝永远走在跟他们背道而驰的路上。
看起来不但没有下罪己诏的意思,甚至还很委屈,提起了当年登基旧事,直言你们不都是劝进朕登基的人吗?
甚至最后还来了一个神情和语气都特别欠打的反问:“啊?”
凡是当年劝进康王登基的朝臣,通通想吐血。
哪怕知道眼前这位皇帝真芯子的人们也不例外。
比如李纲老相公:就算是在演排好的剧本,但架不住这世上的实话它伤人呐!
光武中兴……
虽说登基诏书也好、年号也好,肯定都是要挑好的典故来写,但在古往今来的明君里,特意选了光武帝,自然是寄托着北宋灭亡后天下臣民的心声:他们需要一个光武帝刘秀这样的皇帝。
然而……
其实当年天下大乱,神器之归并非只有完颜构一个选择。
比如太祖一脉的赵子崧,还有魏王赵廷美(赵匡胤、赵光义之弟)一脉的赵叔向。都曾经流露出想要争夺皇位的意思。
只是绝大部分朝臣还是向着康王靠拢。
一来,康王是近属之尊,礼法上顺位继承第一人。一来,当时宋钦宗脑子一如既往不好使,还奢望这个弟弟率兵勤王,就给他封了个兵马大元帅……
许多朝臣被这两道光环吸引而来,纷纷劝进请康王登基。毕竟早日定下皇位归属,才能令有所出,天下臣民万众一心重整山河。
虽然也有一些跟康王接触过的朝臣,心里有所疑虑,这位看起来不太像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
但矬子里面拔将军,就他吧!
还能……多离谱呢?
老天在上,世上总不会有人比前两位皇帝还离谱吧?
老天爷用事实给了侥幸心理的人们一记耳光:强中自有强中手。
总之过去十年,如噩梦一场,当真是皇帝的每一次软弱求和都是希望破碎的声音。
*
皇帝发言过后,朝堂一片被哽住的寂静。
朝臣们时隔多年,倒是再次体会到了当年徽宗朝的‘宰执诸公无语。’
殿内只剩下皇帝自己的说话声音。
“不过今日,旁的都先放一放。先帝梓宫不得还之事,确实是令朕痛彻心扉,只怕也令天下臣民不安。”
“如今开封已复,朕作为皇帝很欣慰。既如此,朕就下一道抚民诏吧。”
群臣:啊?
抚民?谁?
是的,既然是最后一次上朝,姜离可是很认真扒拉史书,按照完颜构的思路,准备了一封抚民诏。
朝臣们被迫听完了皇帝的诏书,深觉那种熟悉的,被皇帝厚颜无耻震惊的心情又回来了!
“朕御极以来,劳形克己,图保生民……”*
朝臣:?
你哪里图保生民了?你直接放弃了所有北边生民啊!
然而完颜构预判了他们的预判。其实姜离在看到完颜构很多为自己辩解的诏书时,也忍不住从心底升起另外一种佩服:当真是文过饰非的典范。
后世人对完颜构的洗白,其实都不如他自己的水准。
比如在他嘴里,朕为什么不让军队北伐,不给军需粮草?还不是因为军伍征发,民不堪负吗?朕只是效仿古之仁君不得穷兵黩武。
朕为什么‘偏安江南’,那叫偏安吗?那叫群臣奉请朕暂至东南险远之地,以求徐徐图之。
朕为什么不惜下跪求和?除了孝道外,朕更是在以己赎民啊!牺牲自己止两国战火,百姓们怎么不能体谅朕的苦心呢?
皇帝洋洋洒洒念完。
朝臣们:血压!我们的血压!救救!
好好好,功劳全是你的,锅全是我们的是吧!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临朝称制的帝姬,是多么称职多么正常的官家啊。
**
打破朝堂上窒息寂静的,并非来自内部,而是外部——
有小宦官进来回禀:程副将带了一位宗姬还朝,在外请旨候见。
许多被皇帝‘抚民诏’气的头晕的朝臣,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程副将?哦哦,是奉命与小岳统制一起去迎接先帝棺椁的女将。
只是她的任务是接管归朝的女眷们。
此时怎么忽然赶回来求见,还带了一位宗姬?
当年宋徽宗改公主为帝姬,连带着皇亲国戚之女也同样跟着改了称呼,从郡主县主改为宗姬、族姬。
当年开封城破,被掳走的皇族之女不下数百。
如今小宦官既只称宗姬,而无封号,想来是当年宗姬还年幼未得封号。
现下朝上乱成一团,这位宗姬忽然求见……
小宦官继续叩头回禀道:“奴婢已经回过,如今百官大起居未散,请宗姬稍候。然而宗姬说有机密要事,必得面禀柔福帝姬。”顿了顿:“还说,朝会未散百官皆在就更适宜了。”
听了这话,韩世忠将军在旁道:“莫不是这位宗姬知道先帝龙体的去向?”
其余朝臣纷纷道:“韩帅所言有理,那该请这位宗姬上朝来。”
此时,诸位朝臣还想不到,这位宗姬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他们的心声只是:够够的了!
反正甭管是谁,甭管进来要说的是什么事儿,总不会比皇帝的‘抚民诏’更令他们憋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