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不管是好的坏的,那都是学校的东西。你们不应该拿走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不过,我很高兴你们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路雨:“神父,我要接受怎样的惩罚呢?”
神父:“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以帮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分担工作,清洁地面,分发食物……”神父举了一些例子,最后说,“你们需要做对这个社会有益的工作。”
神父手指向校门外,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大型运输车,南区的车牌,车窗完全关闭,看不清楚司机的脸。
“这是替福利院送捐助物资的运输车,你们可以坐这辆车去福利院。”
***
没有经过初次扩容的大脑在接受过量的数据流时会陷入暂时的宕机,连身体用来警示的疼痛感都在飙升之后猝然回落,到谷底,沉寂,消失。
章驰处于完全的空白状态。
眼前是空白,耳朵边没有任何的声音,她的触感关闭,刚才还从她的皮肤上剐蹭过去的微风突然消失,鼻子闻不到任何的气味,草和泥土的馨香,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度,天空中已经远游的鸟,十几米高的铁丝网,红白配色的平房,显目的警示牌——
她分明睁开眼睛,分明这些东西在刚才都还在眼前,就在此刻,什么都没有剩下。
虚空。
比被紫背瑛菘拖拽进去的,更虚空的虚空。
纪湛不赞同她贸然的行动,他提醒她,在没有经过扩容适应的前提下接收石种,她有脑死亡的风险——她说服了他。
她的身体更强壮,她是基因编辑的完美品,没有道理,纪湛能够承受的东西,在她这里失效。
这样的话打动了纪湛。
——这样连她自己也不敢完全认可的话。
——“费程已经发现了赛乐在替我做事,他杀了赛乐,拿了赛乐用于跟我联系的备用机,朝我放话。他知道我来这里找你,我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他只会安排得更巧妙。我不一定有第二次毫发无损,过来见你的机会。”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两个选择,回到公寓,找为纪湛服务的医生进行扩容训练,在达到一定承受能力之后再来接手石种,风险是海恩科技的拦截。另一个选择,赌自己的运气没有差到原地暴毙的地步。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眼前开始出现半透明的数据流,瀑布一样在身前绕成一个半圆,以她为轴心,这个半圆开始往外扩散,将她的后背也逐渐包裹。
隐遁的蓝天重新浮现在眼前,像不走心的油画,色彩朦胧,界限不分明,大块大块的色块,看
() 不清楚本来勾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过一会儿,暗淡的云彩从混乱的底色中脱颖而出,天边有一轮色彩鲜艳的太阳,温度重新从皮肤上面升起,像在跳舞的精灵一样,牵扯着每一个毛孔,细小的毛流,向外不疾不徐地伸展。
泥土的味道再次窜上鼻尖,一股腥臭,又带着草木的清香,芒果的味道从鼻腔和唇齿中逸出,浅浅淡淡,她还听见了声音。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个正被锤响的大羊皮鼓,响亮得沉闷,有力地跳动。
她看见红色的房子,遥远的草坪上正在绕着圈跑步的犯人,跑得累了,躲进刚才她和纪湛待过的那棵大树下,像条懒洋洋的小狗,正面朝下匍匐。
风从她的额头拂过,带走太阳原本正在制造的热度,不算凉,很舒服的风速。
消弭的疼痛感重新攀升到大脑最中间的位置,太阳穴跟随者疼痛的鼓动茫然跳动,咚咚咚咚咚——脑子里好像平白多出来一个阀门,就在脑机接口的位置,现在,阀门是打开的状态。
数据流越来越多,原本井然有序呈直线状上下挪动的数据,从眼前交织穿梭,半透明的灰色点染上斑斓的色点,像鼻尖在白纸上滴下来一滴墨水,晕染,扩散,直到……所有的数据都变得各有颜色。
数据疯狂在半空跳动,走线穿丝,铺出来一副又一副生动的图案。闭上眼,那些图案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的清晰。
——蓝金街。两个行人挽着手正在从高大的人体雕塑下走过,雕塑用警戒线围住,警戒线外面竖着一块立牌,上面写的是“禁止触摸”。一个小男孩弯腰从警戒线钻进去,跳上雕塑,手摸到人体雕塑的手背上。
那两个行人转过头,电子眼终于捕捉到他们的正脸,一男一女,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穿情侣款的灰色风衣,藏蓝色的运动鞋,同样的款式,在那个小男孩的脚上也有出现。
女人甩开那个男人的手,扑到雕塑上,将小男孩从雕塑的大腿上拽了下来。
……
——空轨站,提着一大堆购物袋的男男女女,火急火燎地从电梯钻出来,往已经提示正在关闭伸缩门的车厢口狂奔。
——十字路口,正在等待红绿灯的车流和行人,这是电子眼布设最密集的地段,东南西北,每个点位都拥有高高在上的摄像头,看清楚每一方来车和行人的移动路径。
很奇怪的是,大脑中的数据不再组成单一的图像,好像这些点位的摄像头是一盘菜的原料,大脑是那个拎着勺子的大厨,叮叮哐哐一通乱炒,菜就你我不分起来。
视角近似一种逼真的幻想,她站在高空之中,俯视地上所有有生命力和不具备生命力的物体,即使半空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视角。
——卡洛斯监狱的山脚,刚才跟那辆银色SUV一同穿过的隧道,上山的那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路,撞车的点,那一辆停在原地的“抛锚”的车。
空间的刻度在脑海中铺展开,章驰按下了“快进键”,观察结束在监狱门口,监狱没有连接进石种
系统,一套独立的系统。
石种最主要监控的是城市交通系统,几乎所有的线路,都没有逃过它的“眼睛()”?
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以监狱作为始发地,跳过刚刚看过的种种,一直到石种连接片区的边界。
边界外面,系统反馈过来的是一片漆黑。
大脑在高速运转状态下剧烈的疼痛,脸部肌肤开始发热,耳朵也有一点发红,幸好,还有山巅的微风,轻柔地吹干额头上滴下来的汗水。
纪湛说得没错,窥视是一项相当耗能的行动。
输入的数据流没有将她击垮,但是这样高速的浏览,让她感觉大脑好像钻进去一万只蚂蚁,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对着她的脑仁大快朵颐,再不停下来,她的脑仁就要被啃噬完,她的身体一半置身火中,一半置身水中,燃烧,疼痛,喘息无能。
可一停下来,什么感觉都消失了。
章驰睁开眼。
幻痛。
大脑是一个骗子。
——“大脑掌控的不仅仅是思考这一个功能。它是身体的枢纽,衔接所有的器官,当它不舒服,它会说谎,它欺骗我,让我全身都感受到疼痛。”
——“我会感觉快要死掉。”
章驰还茫然站在原地,纪湛走上前一步,他本来已经隔得很近,现在,他近得能够看清章驰脸上的绒毛:“你还好吗?”
章驰按了按眉心,她刚要开口,身体突然一软,纪湛眼疾手快将她接住,温热的手臂在腰际滑过,没有抵挡住她未知原因的下坠,宽大的手掌继续往上伸出,急急忙忙按住她左侧胳膊。她半个身体都倒在纪湛的怀里,坚硬的胸膛将她的身体完全承托住,两秒之后,章驰终于站稳。
纪湛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身体随之站直。
章驰退后两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得以看清纪湛的脸,她张了张口,话已经到嗓子眼,又退回去,好像课堂上面对老师提问支支吾吾的差生,她自知答不好这个问题,所以变得踌躇。
最终,她仍然开口问:“你每天都会连入石种查看吗?”
纪湛好像诧异她问出口的问题,微微扬了下眉头,片刻,他神色恢复平静,说:“嗯。”
章驰:“你看的时间很长吗?”
纪湛:“有时候会很长。”
章驰:“那一定会很难受。”
纪湛:“谁让这里没有终端呢?”
章驰突然说:“为了等我吗?”
纪湛沉默片刻,说:“如果我说不是的话,是否会显得我又不那么坦诚了呢?”
章驰哑了嗓子:“抱歉。”
纪湛:“你没有必要抱歉。”
章驰:“我做了脑机手术,出了一点意外,昏迷了很长时间。”
纪湛突然没有讲话,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章驰的眼睛。
他不知道在找什么。
章驰保持沉默。
其实她可以有很多的借口
() ,她现在已经很擅长撒谎,背地里做一些你我分明的事情。愧疚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能够让一个人做出很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往外掏出去,耗空自己的事情。
但她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如果纪湛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坦诚,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会积攒多少的失望呢?
在他得知自己这么久的拖延,只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石种,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应该感到羞愧。
但她已经做不到后退。
在能够拥有力量的时候后退,大部分人的下场,就是城市里面司空见惯的垫脚石。她早就燃起过欲望,下定过决心,往上走,不停地往上走,直到,再没有人能够左右她的命运。
不管这个人以什么名义。
打着对她好,或者剥削她,消灭她的旗号。
没有人比自己更可信。
章驰又说:“抱歉。”
纪湛:“不用对我说抱歉,好像我们很不熟一样。”
距离章驰进来已经过了至少一个钟头,太阳升到很高的位置,阳光开始越界,他们刚才站着的阴影已经像潮汐一样迁移,阳光照亮了纪湛的脸,削瘦的下颌角,精致的五官,他的脸上有很多尖锐的转角,眼角,唇角,鼻尖。温和的太阳在侧面给这些转角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绒毛是最好的柔光镜,章驰的目光落到纪湛的脸上,然后,猝然收回。
她不敢再仔细看,脑子里面有警铃作响。
具体是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章驰:“为什么相信我?”
纪湛缓缓说:“除了你,我还能够相信谁呢?”
章驰皱了皱眉头,苦恼的表情稍纵即逝,不针对任何人,就是认真的思考某一个谜题。
“我以为——”话到这里,卡壳了。
纪湛补足了她想要说的话:“你以为我会拒绝?”
“你准备好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让我觉得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逼我出让两个石种?讨价还价,一步步拿出底牌,最后,迫不得已,我选择妥协。”
章驰:“……”
纪湛嘴角有笑意滑过,很浅很短暂的笑意,他看向章驰,因为身高的原因,他微微低下头,黑色的碎发从他的额头滑落:“我说过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完全理解你。”
一样的什么人呢?
话到嘴边,章驰吞了回去。短暂的会面时间不足以支撑他们在无关紧要的话题上越走越远,她话锋一转,对这件事情做了总结收尾:“我保证,费程会为你的入狱付出代价。”
纪湛没有就章驰所说的话做出回应,好像,他非常相信她的能力,不予以置评,反而,他提到了另一件事情——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脸吗?”
章驰愣了一下:“什么?”
纪湛语速极快:“我在机密文件数据库里面看过一张脸,你面部轮廓和我在内容中看到过的那张脸很像
,我不敢确定,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联系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你。人小时候的长相和长大之后会有很大的变化,咀嚼习惯,胖瘦,骨骼拉伸的程度,但是,混合在一起——”
章驰抢过他的话:“你觉得很像我?”
“嗯……有一天,我突然觉得,你们有一些相似。”纪湛皱着眉头,“那个人的国籍是奥天帝国,她是帝国科研所的研究员,帝国将她藏得很好,她的身份信息从来没有联过网,无论是世界网还是奥天帝国的内网,搜查不出来这个人,没有社交平台账号,入学记录,工作记录,等等等等,她好像是一个活在公元前的人,所有电子数据都是空白。”
“她可能是某项绝密计划的参与者。照片是间谍偷拍的,间谍失去联系很久,初步断定已经遇害。白银共和国正在对这个研究员展开搜捕。”
帝国科研所的研究员,完全对得上“魏易”这个身份所掌握的技能。
章驰心跳一停,她尽量克制自己的音量和语速:“她叫什么名字?”
纪湛:“段青。”
段青。
章驰记下名字,又问:“你说白银共和国真正对她展开搜捕,意思是她已经不在奥天帝国境内了吗?”
如果“段青”处在奥天帝国科研所的庇护之下,白银共和国会大胆到在奥天帝国境内对“段青”实施绑架吗?
纪湛:“不在。”
“我看到的文件内容是,她主动离开了奥天帝国。奥天帝国也在对她实施搜捕。”
章驰重复一遍:“她离开奥天帝国?”
纪湛听出来章驰隐藏的问题:“准确的说,她背叛了奥天帝国科研所。她逃跑了。”
章驰脑子乱成一团。
白银共和国在追捕“段青”,奥天帝国在追捕“段青”,那K呢?灰网呢?又在这件事中表演什么角色?
K也是因为那项绝密计划找上“段青”的吗?成里安呢?他又代表哪一方的势力?他为什么也从奥天帝国逃来了白银共和国?
纪湛:“这是一项绝密内容,经过手的人不是很多。我是其中之一。间谍传回来有关她的信息并不多,最重要的就是那张照片,一张肩膀以上的大头照。不过,我也并不清楚她在奥天帝国参与的计划是什么。她的秘密等级很高,白银共和国召集了很多专家分析她,她是我所见过最兴师动众的目标人物。”
阳光直射到章驰的瞳孔中,她蓦然因为光照眩晕。
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冲击着今天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次的心脏。
假设她的真实身份是“段青”,她现在就是在——
与世界为敌。
<hrsize=1/>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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