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谢拾重返襄平府城。
既然当初是亲手从何训导手中接过青骊,无论如何他都要将之亲自归还。况且出游一年归来,于情于理都该前往探望师长。
入学宫后,一一拜见过戴府教和诸位训导,谢拾方知,观澜居士已辞去训导之位。如今府学之中有且仅有一位何训导,正是谢拾入学时由其帮忙替课的族兄。
好在何家谢拾已不是第一次去,不至于因何先生辞了训导之位就找不到其人何在。且青骊这匹“识途老马”颇有几分灵性,谢拾只是轻轻拍了拍它,道一句“去何家”,它便像是听懂了一般直奔目的地。
何先生在襄平府城的住宅距离府学并不远,拐过两条街,穿过一片闹市即到。
谢拾来时,何秉恰在院中作画。守门的门子早就见惯了谢拾这张脸,甚至都未曾通报一声,便习以为常地将谢拾迎了进去。
倒不是此人疏于职守。
无需提前递拜帖、随时都可上门,以及在何秉沉迷于书画暂时不便打扰时,不经通报就能入内,都是何宅的主人早早赋予他这位得意门生的特殊待遇——自从几年前谢拾某次上门拜访先生,却恰逢何秉沉迷于作画,担心打扰他的谢拾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之后,何宅就有了这条成文的规矩。
事实上,作完画得知得意门生在外枯坐了两个时辰,何秉立时便将门生叫到跟前,训了他一顿:“你我师生,何必讲究繁文缛节?何家又无女眷,只我一个老头子,你无需顾忌什么,日后直接入内即可。”
犹记得谢拾当时大吃一惊,一问才知,大名鼎鼎的观澜居士竟是无妻无子,大龄单身到如今——之所以如此,倒没有别的原因,纯粹是他一心琴棋书画、诗酒风流,无心于娶妻生子这等世俗意义上的美满。
谢拾看他颇有“梅妻鹤子”之意。
自从得知何先生独身一人,谢拾往何宅跑得越发勤快,平日里多在府学也就罢了,每逢休沐日,便常常往何先生家来,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会叫上师兄徐守文。
几年下来,何先生书房里的书几乎被谢拾看遍了,与此同时,每逢何先生习书作画之时,都会让他在一旁观摩,如此说来,谢拾竟是享受到了双倍的“小灶”……他能有这一身学问,真得好生感谢何先生!
出游一年方归,门子看见谢拾便颇为惊喜,将青骊牵走时,嘴上还直念叨着“谢公子终于来了,老爷都念过好些回呢”。
谢拾一怔。
他恍然想到,何先生孤身一人,府学里亲近他的学生亦不多。从前也不过只有自己与徐师兄时不时会来探望先生,而今他出外游学一年,徐师兄亦奔赴京师,若是何先生依旧在府学担任训导,至少每日里同生员与其他训导打交道还算热闹。然而他却是大半年前便辞去了府学训导之位……如此说来,何先生这大半年岂不是寂寞?
一念及此,谢拾跨过垂花门,踏入何先生作画的院中,在旁边一颗梅树下站定。
此时何先
生依旧在心无旁骛地作画,谢拾悄然放轻的脚步声完全不曾纳入他耳中。
他画的是一幅晚梅凌芳图。无论是笔法还是意境,俨然都已臻至出神入化的境界。
换作从前,谢拾必然要凑过去好生观摩,绝不错过先生作画之中一丝一毫的细节,同时映造自身,发觉自己的差错与不足。
然则今日他的心思却不曾投在画作上,反而尽数落在作画的人身上。时隔一年多未见,谢拾仔仔细细打量了何先生一遍。
青衫飘飘的文士依旧是一派倜傥的气质,两鬓间却多染了几许霜色,眉宇间的皱纹也深了些……这些变化并不起眼,若非谢拾仔细观察回忆,或许都不会有所察觉。
对比初见之日,何先生已不再年轻。
祖父的天人永隔像是一地闪电劈醒了谢拾,令他猛然意识到被自己忽略的事实。在他长大的同时,长辈们却在渐渐老去。
他需得愈发珍惜彼此相伴的时光。
“这么早就回来了?”何秉画完最后一笔,侧过身来看向谢拾,打了个招呼。方才他已察觉后者到来,只是暂时不便相谈,“不是说预计要到年末方归吗?”
当初谢拾出外游学时同他大体谈过出行规划,他还凭借丰富经验提供了许多建议。而今谢拾回来的时间比原计划提早半年不止,难免令何秉担心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他这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心性过于纯良,不识人心险恶,该不会在外头受了欺罢?只是看他寄回来的几封书信并非如此啊!
听出了对方口吻中满满的关切,谢拾黯然摇头:“劳烦先生挂念,学生在外一切安好。月前家中祖父病重,今已仙去……”
他语气艰涩,不愿多言。
“竟是如此?”何秉没有挖学生伤疤的意思,惊讶过后,他叹了一声,“节哀!”
生离死别之事,于他已是见惯了。对于尚且年轻的学生而言,却不那么容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