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川与那孩子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人间界的一间破败庙宇之中。
那时的他还不是剑阁阁主,惯用的随身佩剑还是丹心;修为却已经突破大乘、被冠上了正道第一人的名头。
而这次下界,他正是奉宗门之命,来人间界寻那天机阁预言中将会动荡二界的魔子。
彼时,人间的战火已持续十余年。如今新朝初建,九州四海百废待兴,看似枯木逢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下,是无数遍布市井小巷和地头田间,无法遮掩、却又被当权者视之不见的旧日伤痕。
——战争的阴影虽然已经这片土地上远去,可也遗留下大量的流民,而那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失去了亲人、没有了家庭,无人庇护的他们就如无根浮萍一般在这世间飘摇,只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就能轻而易举地终结他们此世的性命。
能够在战乱中幸存,他们无疑是走运的;可有时候,活下来的人所要承受的痛苦往往会更胜于死者,一些心智不坚定之人如若遭逢大难、世间亲朋尽数死绝,最终往往也会经不住世事磋磨,选择自我了断。
可那孩子不同。
破败不堪、四处漏风的寺庙自然无法阻拦今晚的暴雪,卷着雪花的北风在冷得像冰窟一般的庙内呼嚎,蜷缩在神龛下的蒿草堆中的男童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四肢僵硬,如同一只即将死亡的幼猫。
但沈屹川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正在熊熊燃烧的求生火焰——
他就像一株被压在巨石下却仍要顶破石头钻出来的野草,即便已经浑身伤痕、在这数九寒冬中冻得瑟瑟发抖,也想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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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悄无声息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衣剑修四目相对,似乎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冻僵前的幻觉,那孩子直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试图用疼痛驱散此时眼中的幻境。
这一口他用了狠劲,咬得极深;蜿蜒的血线出现在男孩满是脏污,看不清容貌的脸上、自他的下巴流进脖颈,最后在单薄的破旧麻衣上晕染出暗红色的花。
应该是很痛吧。沈屹川看到那孩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身体也蜷缩得更紧了。
这就是全修真界都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所谓魔子吗?白衣剑修垂眸不语。
甚至都不用他亲自动手,单是今晚的夜雪就足够断送男孩的性命——如此孱弱的孩子,日后真的能够倾覆二界、犯下滔天罪业吗?
沈屹川手中那把本来已经举到半空中的丹心灵剑最终还是被收回了腰间的剑鞘。
天道贵生,众生求活。他又怎能以一个还未发生的预言就轻易断送一条性命?
完全没有在意那孩子身上的脏污,白衣剑修轻轻俯身,将幼猫一样的男孩从蒿草堆中抱了出来。
小孩身体单薄,抱起来轻飘飘的,仿佛毫无重量。
给对方身上施加了一个除尘咒和一个保暖咒,沈屹川才发现,除却一
身污垢后的男孩有着一副极好的相貌,
哪怕是放在人均姿仪上佳的修真界也极为亮眼——
肤白胜雪、双眸如墨,
一点红痣现于眉间。这哪里像是魔子,分明是个仙童。
男孩说他名叫【陆琛】。
男孩眼中满是希冀光彩,怯怯地抓紧了沈屹川的衣袖,问他是不是神仙。
他问他,能否收他为徒。
然后,带他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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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世间十余年,早已看遍世间百态,男孩早就已经对他人流露出的善意或恶意极为敏感;在雪夜遇到这样一位怎么看都宛如仙人一般的存在,他说什么都要抓住这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挣脱世俗泥潭、去往高处。
更别提,这个看似与今晚风雪一般冰冷的仙人,怀里竟是温暖如春。
沉默良久,脑海中百般思绪纠缠,沈屹川终是开了口。
“那么,陆琛,你可愿拜我为师?”在男孩头顶轻轻揉了揉,这位修真界正道第一人已然于心中做下了决定,并在男孩身上种下了禁制、封闭了他的二星绝脉体质,将其带回了修真界——
如果陆琛当真如预言中描述的那般,乃是一柄会鲨灭二界众生的魔剑;那就由他沈屹川来做剑鞘,荫蔽这柄利剑的锋芒,令其再也无法染血。
亦或是,做这柄利剑的折剑人。
“沈屹川愿以此身担保,如若此子堕入魔道,我必亲手除之,而后自废修为、甘愿于剑冢中守剑百年……”
那一日,返回剑阁后的沈屹川在剑阁阁主大殿中,面对全剑阁高层单膝跪下。
本不擅口舌的他用尽了他能想到的一切理由,并为此发下了心魔誓言,与那位预言中的魔子定下了此世的师徒缘分;却没成想,他们日后的缘分纠葛要比他想象得还要深得多。
因着陆琛本身的特殊,再加上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收徒,当年还未成为剑阁之主、被宗门事务所累的沈屹川在对陆琛的教育上更是花费了十二分的精力。
而陆琛也没有让他失望。
不仅上敬宗门长老下与同门友善,一点也不喜与人争斗的陆琛妥妥的一个正道胚子,一点儿都看不出他会是预言中的那个魔子。
不仅如此,陆琛的修行天赋也丝毫不弱——
年仅二十就已然筑基、不到七十岁就结成金丹,并于百岁之时步入元婴、差一点就破掉了沈屹川九十五岁结婴的修真界最快结婴记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令全剑阁同门为之敬仰骄傲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