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悬觞停在月门外,抬手止住身后仆从,朝内扬声道:“复儿。”
玉复转过头,看见来人,脸上浮起笑:“外祖母!”
他放下手臂,把木剑交到孟沉霜手里,几步跑过去躬身行礼拜见:“复拜见公主。”
然而却久久不闻李悬觞让他起身。
玉复疑惑地抬起头,便见李悬觞愕然万分,直勾勾地盯着槐花树下的白衣人。
玉复向她介绍:“外祖母,这位是教我练剑的萧渡先生。”
他又看向孟沉霜:“萧先生,这是我外祖母辰华公主。”
孟沉霜缓步上前,抱拳施礼,淡笑道:“见过辰华公主。”
“萧……渡?”李悬觞喃喃,忽然看了眼玉复的脸,眼瞳剧烈震颤,“我与萧先生曾见过,对吗?”
玉复讶然:“先生当真来过我们家,我也觉得先生一见如故。”
“那时候世子还没有出生,”孟沉霜先如此对他说,又转头向李悬觞,“多年未见,公主风采依旧。”
“先生才真是仙法高绝,驻颜有术。”李悬觞逐渐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不知与萧先生可否借步一叙?”
“敢不从命。”孟沉霜道,“阿复,你先回标兰轩擦擦汗,换身衣服,不要吹风着凉了。”
玉复又是好奇又是不舍地带着木剑走了。
李悬觞与孟沉霜去到一处水榭,聂肃芳已独自在榭中静候。
三十六年随水去,聂肃芳已至中年,风霜之间更添肃目威严,然而见了孟沉霜,周身沉稳的气息仍是晃了晃。
他迟疑地行礼:“李……仙长?”
孟沉霜还礼:“见过聂统领,我如今用萧渡之名,且唤我萧姓便可。”
“是,萧仙长……没想到萧仙长会出现在此处。”
孟沉霜轻笑:“我也没想到郦阳公主正名作聂波儿,当年不是说,将此用作小名吗?”
李悬觞:“仙长赐名,我们借此求个吉祥。”
孟沉霜只得颔首。
李悬觞又问:“仙长如今来锦上京永平王府是为了……”
“玉复。”
李悬觞眉间浮上几分忧思:“这孩子,长得是有几分像当年的萧山仙长,是因为这个吗?”
如今不见萧山在他身侧,难道是萧渡仙长与萧山仙长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或者萧山仙长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他才想来寻个容貌相近之人……
“不是长得有几分相像,玉复就是当年的萧山。”孟沉霜道。
李悬觞:“这意思是说……萧山仙长已死,转世投胎成了我孙儿玉复?”
孟沉霜:“是如此。”
李悬觞:“既已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投胎转世重新为人,如何还能算当年那个人?”
“萧山没有去过九泉冥府,也没有清算过一世功过,更不曾喝过孟婆汤,只是如今这幅身躯羸弱,使他忘记了许多事,仅此
而已(),他仍是那个人。
可这……可这……我却把他当我孙儿了。
孟沉霜笑道:萧山他……过去亲缘淡薄(),如今他也把永平王和郦阳公主当做父母,把二位当做外祖,这是他的缘。若公主与聂统领要因此介怀,我今日还不如不说。”
李悬觞捂着心口,情感复杂,聂肃芳却想到了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记得萧仙长与萧山仙长曾是一对眷侣,现如今……萧仙长也是为此来的,是吗?”
孟沉霜点头。
聂肃芳:“复儿如今已满十六,我们之前在为他物色婚娶人选,仙长以为如何?”
孟沉霜挑了挑眉:“不是传言说,他活不过十八岁么?再娶新娘子,岂不是让人家守活寡。”
聂肃芳:“所以是问了几家年纪相仿的姑娘,又问了几家女儿已死的门户,如有需要,则作冥婚之选。”
李悬觞问孟沉霜:“复儿真的活不过十八?”
孟沉霜:“我帮他调理身体,能活过十八岁,但恐怕活不过三十,结婚娶亲之类的,还是不必了,我看他常年待在王府中,与那些姑娘们也并不相识,他身世复杂,实在不必打搅良家女。”
有他在就够了。
三人又聊了些玉复的身体状况以及孟沉霜以后的打算,李悬觞确认了孟沉霜的确只是为了玉复而来,勉强放下了半颗心。
玉复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虽然很是聪慧,但实际上也是个不喜结交外人,略有些沉郁的性子。
因而长辈们其实都不指望他成仁成才,担起家国大任云云,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承欢膝下就很好了。
如今萧渡仙长说了这样一场密辛,李悬觞与聂肃芳虽然心中骇然,却也不至于过分失落感伤。
浮生匆匆百年,有一段缘,便算一段。
离了水榭,孟沉霜回标兰轩找玉复。
玉复正在窗边来回踱步眺望,见到孟沉霜才一展笑颜:“萧先生!你可回来了!外祖母没有为难你吧?”
“既然是故人,怎么会为难我呢?”孟沉霜笑着摸了摸玉复的头,“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有吗?”玉复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和孟沉霜作对比,恰和孟沉霜的眼睛一样高,“好像是有一点。”
“你父亲母亲身量都很高,你好好吃饭,还会继续长,说不定以后比我还要高。”
“啊?”
“不喜欢长高点吗?”
玉复当真叹了口气:“我倒希望我再矮一点,比方说,只有先生腰这么高,像我十二岁是那样,这样先生就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坐在先生手臂上了。先生怎么不早一点来找我呢?”
孟沉霜一指头弹在玉复额头上:“因为我不是来给玉小世子当好爹爹、好叔叔的。”
“可如果先生早一点来,”玉复捂着额头,“我就能与先生多相伴几年了……我本就没几年光阴。”
孟沉霜静了静,看着眼前的少年期
() 期艾艾的模样,忽然感到心脏一阵抽痛。
“我们未来还有许许多多年。”孟沉霜轻叹着说,听着还算是平静,却有一滴泪水忽然从他眼角滑落。
玉复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给孟沉霜拭泪。
此日往后,这拭泪的动作他又再做了无数遍,却是渐渐熟练了。
这其实有逾师徒之礼,但没办法,他的萧先生实在太容易落泪了。
孟沉霜便如此继续给玉复养病,教他练剑。
到夏末时,玉复的身体果然好上许多,时常可以离开永平王府,与孟沉霜一起四处郊游宴乐。
他没想到的是,孟沉霜对锦上京如此熟悉,皇城内外的山川奇景都了如指掌,甚至寻到一处水草丰茂,人迹寥寥的山谷,在这里教玉复骑马射箭。
孟沉霜说,这是七百年前昱明上将军萧绯训练手下一支奇兵的隐秘所在,可惜上将军薨后,人去山空,唯余草木萧萧。
骑马与射箭对玉复来说都是过于消耗体力的活动,但他常常期待到这山谷来。
山谷中有一处洞穴,若是他骑马骑累了,孟沉霜就会带他到这里休息。
洞穴不大,却极幽冷,玉复背靠山壁坐下,裹着披风却还觉得有些冷,孟沉霜便会用自己的披风把他整个人罩住。
那是件淡碧色缎子做面,无数鲜亮翎羽作里的披风,只要一裹上,便能阻隔世间一切寒风,温暖如春。
孟沉霜看玉复喜欢,说把这件披风送给他如何?玉复却摇头拒绝,又往孟沉霜怀里挤了挤,嗅着披风间的兰花香,忽觉得这和孟沉霜身上的气味有些不一样。
“萧先生,这件披风熏了什么香?好香。”
孟沉霜低头一闻:“大概是之前沾上的照夜兰露水,我看你喜欢兰花?之后给你挖几株回永平王府养着。”
玉复回过头,又在孟沉霜衣领边嗅了嗅:“先生又用的什么香?好甜。”
“藤萝花香,你若是喜欢,可以去宫中同椒殿剪一截紫藤萝回来,搭个架子种在标兰轩。”
“啊?同椒殿是上将军生前居所,这可以吗?”
孟沉霜笑道:“难道萧绯会因为你剪了他一支花,就从棺材里跳出来追杀你?他不会介意的。”
翻了年到初春时节,孟沉霜果真抱了三盆照夜兰回来,还附带一只琼巧兔给玉复养着。
过了段时日,聂肃芳从同椒殿折了藤萝花给孙儿,又道北齐滋扰边关,他与辰华公主将领兵出征,让玉复好生照顾自己,不要惹萧渡先生生气。
玉复却道是自己没法惹先生生气了。
万海仙盟有些事务需要孟沉霜去主持处理,他已暂时离开了锦上京。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玉复每日练完剑后,便抱着雪白的琼巧兔,独倚水榭栏杆,发呆叹气,郁郁寡欢。
某日,他与永平王和郦阳公主一起用膳,忽然说起复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合该准备着娶妻生子,也好有个知心人相伴一生。
玉复双目睁大:“孩儿一点也不孤单,我有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