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逼来的力度拽得崔婉凝一个踉跄,近乎狼狈地跌至地面,额头磕到尖锐的石尖,鲜血汹涌,染红半张脸。
厌惊楼目光更渗:“松开她。”
喉头被桎,桑离难以发出声音。
她张了张嘴,嗓音变得紧绷又难听:“松……了……我。”
话音落下的刹那,厌惊楼力道更紧一分。
猛然被抽尽的呼吸让她眼泪汹涌,整张脸憋得青红,她仍不作罢,也更用力地勒紧崔婉凝。
等她传来难耐的痛吟,厌惊楼才狰狞着表情,一点点收回手。
空气回来的瞬间,桑离犹如搁浅许久的鱼回到了海水,她大口大口喘气,连喘带咳,泪花四溅。
厌惊楼折身想搀扶崔婉凝,刚喘了一口气的桑离根本不给她机会,借用画骨翎想重新控制崔婉凝,看出她内心想法,厌惊楼弹出术法打中她的手腕。
断骨之痛让她收回手的同时也失去了对画骨翎的掌控。
她捂着弯折的手腕,眼睁睁看着他护起崔婉凝,垂落过来的目光满是杀意。
倏然间——
惊风起。
寂珩玉只身闯入殿内。
厌惊楼眼梢划过犀锐,刀锋般的指甲对准了她的胸膛。
身后是紧随其来的邪祟和无数的宫门弟子,缠斗声正在耳畔,已经来不及了。
寂珩玉摊开掌心,上面放着一根沾血的朱玉簪。
——正是崔婉凝用力自戕的那一根。
他凝出血迹滴入浮世铃,胸腔处传来的疼痛几乎是同步涌现。
指甲还没有完全扎穿。
寂珩玉对着两人甩出了浮世铃。
叮铃。
叮铃。
铃铛晃动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好听。
她看到厌惊楼染画着凶戾之色的眉眼近在咫尺,铃铛挡住了他眼底的那一瞬愕然。
“不要——!”
崔婉凝瞳孔震颤,整个身体都扑了过来。
可是最终扑了个空,铃铛声终结之时,三人被一同拉到了虚忆之境。
卷轴如同倾泻的瀑布般在三人面前摊开。
第一幕是三千年前,小重山。
看着那熟悉的山景,厌惊楼顿时愣住,连刺到她胸膛一般的指甲都忘记抽回。
“不要不要!”
“不要看!阿厌我求你不要看。”
“让我出去——!”
崔婉凝崩溃大哭,她拼命地想要去夺回悬浮在半空中的浮世铃。
然而回忆之境一旦开始,便不会结束。
她连滚带爬地抱住厌惊楼的脚,死死抱着,不住哭求:“阿厌,你不要看,这是假的!阿厌!这是假的!!!你快杀了她,她在骗你!”
厌惊楼似是陷入恍惚,整个人都是木木然的。
可是他的眼睛还在动,随着滚动的卷轴缓慢游离着。
随后,厌惊楼缓缓把手从她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桑离闷哼着后退两步,嘎嘣一声,顺手把被他打断的手骨正了回来。
崔婉凝目光怨恶的就像是淬了毒的匕刃,恨意与恐惧让她失去理智,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崔婉凝取出存在身上的暗器,尖吼着刺向她。
未等接近,大眼崽跳出来把她压在了翅膀之下,暗器跟着滚落到一边。
桑离疲惫得很,捂着腹部再次撕裂的伤口坐在一边,静静跟着厌惊楼看向记忆卷轴。
她也很好奇,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能让崔婉凝这般恨她。
不知多少世之前的崔婉凝出生低微。
她的父亲酗酒如命,母亲又重男轻女只疼爱唯一的儿子,终于在崔婉凝十岁时,把她买到青楼,欲给小儿子换彩礼。
那一幕幕画面摊开在眼前,让桑离不适的皱了皱眉。
再看过去,发现她放弃抵挡,趴在地上哀哀哭着,这让桑离又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
很快,一辆精致的马车出现在了正奋力挣脱的崔婉凝面前。
看到马车的那一瞬间,厌惊楼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绷紧。
他不眨眼,不呼吸,近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卷轴闪现而过的画面。
撩开的面帘露出张稚嫩的面庞。
女孩不过七岁出头,梳双平髻,虽已入春,但她的脖子上仍戴着白绒绒的狐狸毛领,愈衬着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讨人欢喜。
当这张脸出现时,桑离看到身边的男人电击般地剧颤一下。
她也有几分惊讶。
因为这张脸和她现实的面貌有几分相似,她小时候几乎和这张脸长得差不了太多。
这是谁?
真实的落婉婉?
“她看着可怜,若你愿意,便跟着我吧。”小姑娘估计是第一次来这个这种烟花巷柳之地,也见这场面,虽然语气端的一本正经,可是泛红的耳垂和游移的视线仍透露出她此刻的不安。
所有人都跟着静了。
最后还是婆子下来,拿出令牌,指着那老鸨冷言喝令——
“我们小姐都发话了,你们还不快放人?”
老鸨一眼认出令牌上的身份,点头哈腰就差屈膝:“敢情是落将军家的小姐,既然小姐开口,我们自然不敢抢人。”
落家的小姐……
那果然就是落婉婉。
崔婉凝轮回了很多世,卷轴无规章地四处漂浮着。
厌惊楼没有心情看她的日常吃喝,似乎是急了,一把拽过卷轴,胡乱又粗暴的翻过一卷又一卷,最后终于找到她进门后的记忆。
“招娣这名字不好。”
小重山已入夏,小姑娘一身翠衫坐在桌案前。
她面前敞开着雕花窗,花色倾泻满院。
站在她旁边的丫鬟高挑清瘦,比初见时肉眼可见的养白也养胖不少,衬不上绝艳,却也是清秀有余。
落婉婉用毛笔蘸着墨汁写字,“我想想,今日小满,人生实难万圆,小满即可安心,你叫小满可好?”
丫鬟悄然红了眼,眼神间是掩不住的感动:“我听小姐的。”
“不听我的,要听你的。”落婉婉不住摇头,挂在发髻上的玉穗不听话地在脸上晃动,“对外你是我的丫鬟,对内你是我的姐姐,比起身份尊卑,我更希望你在我面前可以开心些。”
卷轴里的小姑娘笑吟吟地,恰逢花枝探头,暖意落入到她的笑里,一切都明媚许多。
崔婉凝怔怔看着,有些许出神,她早已忘记这段记忆了。
她几乎忘记,是落婉婉给她新生,是落婉婉教她好好做人,是落婉婉让她明白,她是有人爱着的。
最后为什么走到那一步了呢?
崔婉凝已经想不到最开始的目的了,她不想做这地上泥,只想做那人上人。
厌惊楼呼吸不稳,指尖颤着继续拨弄卷轴。
他在崔婉凝的记忆里看到了他,还有落婉婉。
他们相遇,相识,还有那无法宣之于口的青□□意,她就像是一个见证者,以肉眼记录了这一切。
躲在暗处的丫鬟好比那躲藏在黑夜里的老鼠,阴暗窥视着家人对她的宠爱,慢慢从羡慕走到嫉妒,再从嫉妒一步步走向怨恨。
她有时会心态难平,悄悄往她所服的药里掺水,每次见面说着外面的风景,说着让她羡慕的一切。
日复一日中,情况终于陡转直下。
落婉婉脉象稀薄,太医说她过不了新年。
当天,落婉婉隐瞒病情,和他度过最后一个中秋后,送他去了归墟山。
那盏写着她心愿的灯盏放飞,又被小满收回。
厌惊楼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心脉具乱,那一幕幕都如同钝刀子般,一刀刀凌迟着他。
可他不敢眨眼,不敢说话,自虐般地让自己继续看下去。
在崔婉凝的记忆里,落婉婉就是一朵从明艳日渐走向枯败的花。
在他满心期待着从归墟有所学成,拿回灵丹救她性命时,她已经没有了明天。
他得知落婉婉病情时,落婉婉已经油尽灯枯了。
厌惊楼苦心拿回来的摄魂珠如同那盏花灯,轻易落在了崔婉凝手上。
床榻上的少女身形轻薄到犹如蝉翼,她没有把珠子续婉婉的命,私心掩藏,眼睁睁看着她咽气,闭眼,在亲人的哭啼声中让她进入棺木。
那时的落婉婉……年仅十六岁。
喉间腥甜,眼泪混着血液一直没入齿间。
他高大的身体几欲不稳,只剩一口气撑着他才没有让他倒下去。
卷轴一点点转动。
小满躲在空寂许多的院落里,手里捧着那枚摄魂珠,眼底的贪婪让人作呕。
“只要吃了它,我就能成仙……我就能摆脱贱籍。”惊恐和对落婉婉的愧疚让她嘴里念念有词,眼泪簌簌的流着,“婉婉,对不起……对不起婉婉,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你有人疼有人爱,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老爷今日来寻我,说我的母亲来了,说要给我找人家,问我愿不愿意回家。我不想回家,也不想找人家,我不想去过苦日子。”
“婉婉,你这辈子享尽宠爱与荣华,所有人都喜欢你,你已经得到够多,我……我只能这样做,只能这样做……”
“我想成仙,我要获长生,我要让人再也欺负不了我。”
她把眼泪咽回到肚子里,凑近摄魂珠,张开嘴准备吞下它。:,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