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幕已降,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并排的三面化妆镜亮着一圈白色镜前灯,给这方小小天地营造出了一种静谧而又冷清的氛围。
江阙靠坐在镜前的扶手椅中,双手交叠着搭在身前,镜前灯的冷光将他本就偏浅的肤色照得更为瓷白,也给他清俊的眉眼染上了一层冷淡的光晕。
他就那么静静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却似乎没有焦距,仿佛思绪已然飘飞到不知何处,陷入了渺远又恍惚的记忆碎片——
“你还知道我也会生病?”
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女人的诘问隔着门板传来,像是压抑已久的愤懑倾泻而出。
“你在乎吗?你只在乎他有没有淋雨,会不会回不了家!”
那是江阙十二岁的暑假,那夜他刚走到主卧门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了养母叶莺的这么一句。
那天傍晚他去老师家拿资料,准备回家时外面下起了暴雨,他便给养父江抵打电话说要晚点回去,而江抵则让他待在老师家别走,一会开车去接他。
那天江抵出门时没带手机,接到江阙后又遇上了暴雨积水引发的堵车,几小时后回到家才发现手机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而叶莺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坐在手机旁。
下午叶莺独自开车出门办事,晚间因为暴雨影响,在路上和一辆电动车发生了剐蹭,双方都没有受伤,但电动车主却咄咄逼人破口大骂,叶莺第一反应就是给江抵打电话,却一直没能打通。
她在暴雨中和对方纠缠了许久,期间对方还差点动手,直到交警到场才勉强解决,回到家时她已经筋疲力竭,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
叶莺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或者说,她从小就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小时候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长大后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女,她拥有无数赞美、荣誉、光环,也拥有为人称道艳羡的绝美爱情。
江抵就像是上天为她这位公主量身打造的王子,他才华横溢、幽默风趣而又温柔体贴,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陪伴与守护让她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她曾觉得自己是被上天偏爱的那一个,曾以为这样的幸福完满会延续至永远,直到婚后不久她从医生手中接过那一纸确定她无法怀孕的诊断书,直到他们从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领回那个往后就将是她儿子的孤儿。
从那时起,一切都开始悄然变化。
她渐渐发觉原本独属于她的关切和爱护都在不经意间被慢慢分走,原本围绕着她的卫星正在一点点偏离轨道,逐渐不再以她为中心旋转,越来越难以牵引。
那夜的争吵并非偶然,而是积怨已久的爆发,突如其来的剐车事件和淋雨高烧只是导火索,将藏匿数年之久的心结轰然引爆——
“对,当初是我提出领养的,是我犯贱非要给自己找个祸害!”
叶莺在外人眼中永远都是骄傲而优雅的,她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激烈而又不那么得体的措辞。
但门外的江阙竟然没因这措辞而感到多少惊异,他就像是早有预感一般,默默垂下了本欲敲门的手。
那已经是他被带到这个“家”的第五个年头。
最初的一年里,叶莺也曾给过他近似于“喜爱”的态度,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跟他说话,像打扮手办娃娃那样给他挑衣服,和江抵一起带他去他那些他从未幻想过有一天能够走进的游乐园、海底世界。
然而从第二年起,叶莺的态度就渐渐发生了转变,像是新鲜期已过般、不再对扮演“三口之家”的戏码感兴趣,眼中甚至时有时无地出现了些许彼时江阙还不太能看懂的情绪。
虽然看不懂,但从小察言观色的敏感却让他隐约察觉到了这情绪似乎并不那么友善。
后来的几年里,当江抵拿着画笔教江阙画画的时候,当他因为江阙成绩优异而奖励他的时候,当他带江阙去看新上映的电影、给他买偶像周边的时候,那种情绪都曾一次又一次浮现在叶莺眼中。
渐渐地,江阙仿佛意识到了这情绪的含义,但他既不确定而又彷徨,因为年幼的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绪,更不知该如何化解,只能尽力将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尽力不给他们添麻烦,尽力让自己的善意能够被叶莺感受。
但很显然,叶莺并不需要。
卧室中的争吵还在继续,但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是叶莺独角戏般的发泄。
江抵并没有和她针锋相对,而是如同方至对待乔敏那般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对她的忽视,轻声细语地开解她,引导她换种思路,别让自己钻牛角尖。
然而叶莺却并不像乔敏那样好说服,她完全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问题,虽然言辞不再像先前那般激烈,但表达的意思却比之前更为彻底——
“是啊,我后悔了……我承认我后悔了行不行?”
“以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开心吗?”
“我们把他送回去好不好?”
听到最后一句时,就连一直心平气和的江抵都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你在胡说什么?!”
然而,门外的江阙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送回去”三个字就像一盆从虚空中投下的冰碴,重重砸击着他的耳孔、耳膜,令他心口阵阵紧缩,也令他手中原本要送进去给叶莺的那杯热牛奶失去了最后的余温。
许久后,他终于垂下眼,脚步无声地离开了门前,走回自己房间,将已经凉透的牛奶搁在床头,机械地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明明是没开空调的夏夜,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被褥的温度。明明彼时的他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还只是个孩子,却又一次轻车熟路地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他知道那是江抵怕他被刚才的争执吵醒,来查看他是否安然入睡。
江阙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待到房门重新合拢,待到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没,他才缓缓将双眼重新睁开,而后就那么盯着黑暗的虚空,感受着时间无声的流逝,直到时针划过午夜、划向黎明。
*
化妆间里寂静无声。
多年以前黑暗中的那双稚嫩的眼睛穿越时光的洪流,倒映在此刻冰冷的镜面中。
镜前灯苍白的冷光笼罩着扶手椅里的江阙,让他仿佛化身成了一座冰白、精致而又易碎的瓷雕。
或许是因为思绪飘得太远,又缠绕得太深,以至于化妆间的门被推开时他都毫无察觉。
直到宋野城放轻脚步走到了他身后,镜中倏然映出一个穿着家居服的身影时,他才如梦初醒般一抬眼,扭头道:“拍完了?”
“嗯,刚结束,”宋野城状似无意地笑道,往他旁边的椅子里一坐,“发什么呆呢?”
他早在还没进化妆间时就已经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了江阙神游天外的状态,不知为何,那让他莫名就想起了江北口中、江阙高中时坐在湖边长椅上不想回家的模样。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静静出神的么?
他会在想些什么?
就那么足足盯了好几分钟,宋野城才终于推门而入,本以为一进门就会被发现,谁知道江阙竟然走神到了这种地步,直到他都走到了身后才倏然醒转。
这状态实在不同寻常,令宋野城不由又细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态:“累了?还是心情不好?”
他这话并不是随便问的。
从这段家庭戏开拍开始,今天一天他都能感觉到江阙总在走神,他不知道这是否与剧本中的情节有关,但直觉告诉他可能脱不了干系。
然而江阙却并没有再露出端倪,反而轻轻笑了笑:“没有,就是看在下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上来坐一会。”
说完,他很快转移了话题:“你朋友来了么?不是说要一起吃饭?”
宋野城刚想说“他估计还要一会儿”,就感觉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一看,立刻挑眉道:“哟,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说着他接起电话:“喂?到哪了?”
对面不知答了什么,宋野城惊讶道:“这么快?我还准备派车去接你呢。行,我这边也刚结束,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宋野城啼笑皆非道:“他居然自己打车来了。”
“已经到了么?”江阙问道。
“还没,但也快了,”宋野城站起身,“我去把衣服换了,然后去大门口接他一下,你在这等我们?”
江阙犹豫了片刻,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