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君怀手中拈着一枚棋子,久久没有放下。
“大哥。”原悄见他如此,开口道:“别让了,再让下去,我都不好意思了。”
原君怀一笑,收起了那枚棋子。
“可惜我棋艺不精,不然还能陪大哥好好下一盘。”
“下个棋而已,也不是多有趣的事情。”原君怀道。
原悄闻言不由想起了郁鸣声,心道真是可惜了,这人要不是奸细,还能陪大哥好好下个棋,现在只怕再找个和对方棋艺相当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若是离京,就不能常常陪你说话了,大哥你往后不会让我担心的,对吧?”
“放心吧,有些事情想开了就是想开了。”原君怀道:“等你离了京,我也会经常出门活动。京中的文人我还是认识一些的,总不至于找不到人下棋。”
他说着抬起自己的腿活动了一下,“一直没告诉你,大约是最近活动的勤了,我这条腿好像恢复了些力气,有时候都能抬起来了。”
“真的吗?”原悄闻言一喜,“能使上劲儿不?”
“使劲儿还有些吃力,但是比从前好多了,能觉出来酸麻。”
他记得大哥的腿从前是没什么知觉的,更别说活动了。
“快去请余先生和姜大夫来看看,说不定真的有起色了。”原悄忙朝金锭子道。
金锭子闻言也颇为欣喜,一路小跑去了医馆,将余舟和姜大夫请了过来。
姜大夫帮原君怀施了针,又仔细诊治了一番。
原悄在一旁一脸期待,生怕看到他摇头或者叹气。
“余先生此前就说过,大公子这腿好好复健,并非没有好转的可能。”姜大夫道:“许是心情好,加上活动得勤快了些,大公子这腿确实比先前要有力了些,血脉也更通畅了。”
“太好了,那大哥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原悄问道。
“这个姜某不好说,但有改变总是好事。大公子若是愿意,姜某往后可以定期过来帮大公子施针,再辅以按摩和锻炼,想来会大有益处。”
原悄看向余舟,开口道:“余先生,我如果帮大哥做个复健用的双杠你觉得可行吗?”
他说罢怕旁人不懂,又比划道:“就是这么高的两根杠子,用手臂和上半身支撑着,可以借力站起来。”
“我觉得可以试试。”余舟道。
其实最早在原君怀受伤之初,他就提出过让对方复健的方案。
当时依着大夫的诊断,原君怀这腿并不算彻底没希望。只是他骤然残疾,心中一时接受不了,不愿配合治疗,这才耽误下了。如今他心中那个坎儿总算是过去了,心情一好,再加上最近活动量较大,这才有了转机。
“那行,我明日便去木工铺子置办些木料,在大哥这屋里和院子里都弄一个。”原悄道。
只要原君怀愿意好好复健,别说是弄两个,就算是把原府里弄上十个八个,原悄也绝无一话。
“你大哥如今能好转,多亏了你。”两人从原君怀住处出来时,余舟朝原悄道。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给他弄了个木轮椅而已。我倒觉得郁大哥帮了不少忙……”虽然郁鸣声这人是个奸细,但原悄仔细想想,他和大哥在一起时,大哥确实开朗了不少,也时常出府参加诗会什么的。可惜……
“君怀如今既然想开了,我想很多事情他自有决断,你也不必太操心。”余舟带着原悄避开了旁人,开口道:“倒是你,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
“余先生,那件事情我想好了。”
“哦?”
“我想……留下他吧。”原悄道。
余舟闻言大喜,“当真决定了?”
“嗯,总归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我不舍得放弃。”
“甚好!”余舟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小卫?”
“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同他说,再让我想想吧。”
“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还有……我想离开京城,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
余舟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原悄有孕一事,只怕很难朝旁人解释。
“若是大哥和一哥问起此事,知道我的身体与旁人不同,我不知道怎么朝他们说。”原悄道,“所以我想在外头把他生下来,到时候找个由头,就说是私生子或者收养的。”
余舟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办法。”
在这个世界,男人生孩子本就是稀奇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只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此事知道的人越少,对原悄和孩子来说,就越是一种保护。
“你若是不告诉旁人的话,总得有个能出主意的人,此事我也想不出如何安排最为稳妥。”余舟道:“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回去和裴将军商量一下,他主意多,肯定能帮上忙。”
原悄一想到裴将军与原君恪和卫南辞的关系,不由有些心虚。
“你不必担心,他肯定会替你保密的。”余舟道:“别忘了,一旦你的事情瞒不住,敏行的身份肯定也就瞒不住了。”
这些年,可有不少人对余敏行的身份存疑。
毕竟,少年长得既像余舟,又像裴斯远,这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只是没人会相信男人可以生孩子,所以那些心存怀疑之人只能努力自洽,说服自己这是因为他们一家人生活久了,所以越长越像。
一旦原悄能生孩子的事情泄露,必定会有人举一反三,联想到余敏行的身世。
所以,裴斯远保护原悄的秘密,就等于是在变相保护余舟。
“好,余先生做主便是。”原悄道。
余舟随即又安抚了他几句,这才带着姜大夫离开。
当晚,原君恪回府后,原悄就将自己的打算朝他说了。
时隔这么久,原君恪没想到他竟改了主意,不禁有些意外。
“你想清楚了?”
“嗯。”
“是因为我前几天那番话吗?”原君恪问他。
“一哥,我如今已经长大了,想出去历练一一。我都认真想过了,并不是一时冲动,你帮我问问陛下,这差事还能给我吗?”
“明日我会朝陛下知会一声,看看他有何安排。”
原君恪看了原悄一眼,目光中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心疼。
说起来,他确实是希望将原悄送出去历练历练。但原悄真说要去的时候,他又有些舍不得。
这些日子,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这小子陪在身边,一想到要分开那么久,还怪不适应的。
次日午后,宫里便来了消息,说让原悄进宫一趟。
原悄换上了官服,跟着来传话的内侍一起入了宫。
入宫后,内侍直接将他带到了御书房。
彼时皇帝正在与人议事,让他在偏殿等了一小会儿,才将人宣进去。
“原家小子穿这身官服,倒是好看得很。”皇帝笑道。
“多谢陛下。”原悄这一次见皇帝,已经不像上次那么紧张了。
“朕听君恪说你不想去,怎么又改了主意?”
“臣受朝廷庇护,领朝廷俸禄,自该为朝廷尽一份力。”
“说人话。”
“呃……臣在京城待得烦闷,想出去走走。”
“哈哈哈。”皇帝闻言笑道:“你拿着朕的银子去游山玩水啊?”
“臣也要替陛下做事的,旁的不说,给各营将弩机换了总可以吧?”
皇帝先前听说了他改的弩机,特意去巡防营看过,很是满意。
而且他听说军器司给了数月的期限,原家这三郎不足半月就制好了。
“说说吧,此番去替朕巡察各营,有何要求?”
“没别的,只求陛下允准,让臣带着几个军器司的木工。”
“允了。”皇帝道,“还有吗?”
“臣听说军中儿郎都不好相与,怕离了京没有一哥撑腰他们欺负臣,所以想求陛下派几个人给臣壮胆子。”原悄道。
“那朕派几个羽林卫给你?你一哥的人,肯定护着你。”
“都是我一哥的人是不是不大好?”原悄道:“既然是巡察各营,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情,连个见证人都没有。”只带着自己人虽然方便,可若是真出了事,总不好叫一哥替他背锅吧。
皇帝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笑道:“那就依着你,朕让羽林卫和巡防营各调拨几人与你同去,再让兵部派两个人随行监督,出了什么事情自有他们扛着,绝不叫你出头。”
“陛下圣明!”原悄忙朝他行了个大礼。
皇帝很是喜欢他这副有点小聪明,却又率真的性情,又问道:“朕今日心情好,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保不齐朕都
能允了你。”
“臣听说各营之间路途遥远,来往只怕颇为疲惫,想让陛下宽限些时日。”
“准,你去了何地若是觉得好,住个一年半载也无妨。”皇帝笑道:“只是别待个十年八年不回来,到时候朕不急,你一哥该着急了。”
“多谢陛下。”
原悄又朝他行了个礼,这才告退。
他从御书房出来后,见原君恪正等在外头。
“一哥是来当值的?”原悄问他。
“不急,先送你出宫。”
随后,原君恪打发了随行的宫人,亲自带着原悄朝宫门口行去。
路上原悄将自己朝皇帝说的话都朝他转述了一遍,问道:“一哥我这么说行吗?”
“嗯。”原君恪转头看向他,“回去让金锭子带你去置办些东西,路上还有到了那边都得用。各营所在的地方贫富不一,不比京城,该带的都提前备好。”
“嗯,对了一哥,这两日我抓紧将大哥复健用的东西制好,我不在京城,你可以勤督促他。”
“嗯。”原君恪点了点头,又道:“我会让陈年跟着你一起去。”
“他不是你的亲随吗?跟我走了,你怎么办?”
“就是亲随才让他跟着,旁人我不放心。”
原悄心中一暖,往原君恪身边蹭了蹭,“多谢一哥。”
原君恪似乎不大习惯他这亲昵的举动,忍不住四处看了一眼。
原悄见他如此,故意挤着他走,最后险些将对方挤到了墙根。
原君恪无奈一笑,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他这才老实了。
当日回府之后,原悄就列了一份购物清单。
他不是个喜欢吃苦的人,不会亏待了自己,所以能带的自然是要买够。
次日一早,他先是带着金锭子去购置了给原君怀做木杠的木料,然后又讲购物清单上的东西一一采完妥当,这才准备回府。
“公子。”从成衣铺子出来后,金锭子拽了拽他的胳膊。
原悄不解,问道:“怎么了?”
“那边。”金锭子努了努嘴。
原悄转头一看,这才发觉街对面,卫南辞正骑在马上远远看着他。
大概是顾忌着余敏行那日的话,卫南辞并未主动凑过来。
“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木料送到了,记得清点一下。”原悄朝金锭子道。
金锭子点了点头,看了卫南辞一眼,这才离开。
“卫副统领,你要巡街吗?”原悄走到街对面,朝卫南辞问。
“可巡可不巡。”卫南辞下了马,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之人。
几日不见,少年气色倒是好转了一些。
这令他有些沮丧,心道难道不见自己,真让三郎这么高兴?
“我请你吃个饭行吗?”原悄问。
卫南辞闻言一喜,自是求之不得。
两人一道去了江月斋,原悄让卫南辞点了几道菜,自己又要了几个橘子。
“我前些日子没休息好,心情有些烦躁。”原悄道。
“如今好了?”卫南辞问。
“嗯,已经好多了。”原悄朝他一笑。
卫南辞许久未见他,这会儿看到他这笑容,人都有些痴了。
“有件事情我……不大明白。”卫南辞问道。
“什么事情?”
“你这个月……为何一直没找我?不是说每个月都需要标记安抚吗?”
“我身体出了点状况,暂时可能不需要了。”
“没事吧?”卫南辞闻言有些担心。
“余先生和小余大夫帮着看过,说问题不大。”
“是暂时不需要,还是以后也不需要了?”
“应该是暂时吧,不好说。”
卫南辞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测,又问:“你不会去冒险动刀子吧?”
“当然不会,余先生也不会同意冒这样的险,再说……”他现在有孕,暂时不需要担心发情期的问题了。
“那你也没有找到旁人帮你吧?”卫南辞又问。
“没有旁人能帮我,我也……不会随便找别人帮这种忙。”原悄有些不自在地道。
卫南辞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高兴。
三郎这意思不就是,不会随便找别人帮忙,却可以找他帮忙。
这就意味着,他之于对方是特殊的一个。
说话间,伙计便端了菜上来。
原悄主动帮卫南辞夹了菜,搞得卫南辞有些受宠若惊。
“你还记得郁鸣声吗?这人竟然是太子派来的奸细,故意接近我大哥的。”原悄朝他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大哥和我一哥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就我还被蒙在鼓里。”
卫南辞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闻言轻笑一声,道:“早就跟你说,他不像好人。”
“你最近没有不舒服吧?”原悄问。
“你这是在关心我?”卫南辞问。
“你不也很关心我吗?”原悄道。
卫南辞见他今天态度这么好,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他拿不准原悄的心思,生怕说错话又把人惹不高兴,却又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想与少年亲近。
“今天又喜欢吃酸的了?”卫南辞见他剥了两个橘子,忍不住问道。
“最近的口味一直在变,时好时坏,有时候喜欢吃酸的,有时候又想吃甜的,麻烦得紧。”
“三郎……”
“我大哥的腿有好转了。”
“这是好事啊。”
“是啊,我今日又买了木料,回去就给他制个木杠,这样他就能勤加锻炼,说不定能再次站起来呢。”
卫南辞看着他,目光自少年眉眼朝着鼻梁、唇角一路抹过,最后落在了原悄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卫南辞。”
“嗯?”
卫南辞回过神来,忙避开了他的视线,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原悄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道若是他知道了真相,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是惊讶、怀疑?
还是害怕厌恶?
会是高兴吗?
他有点猜不透。
原悄想到自己刚得知有孕时的心情,似乎是不安和逃避更多。
但若是从卫南辞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只是想想都会觉得心口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