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华山剑派,主峰疏灵峰,誓剑祭坛。
仪式结束后,众人皆作鸟兽散了,只留了掌门与他座下新收来的那个弟子。
掌门向来是不甚收徒的,原先收来的那几个弟子,要么飞升,要么陨落,是故座下无一弟子,直到这一年,他才破天荒地收了个弟子。小姑娘也才十五岁,甫一加入华山派,就拜入了掌门的门下,身份水涨船高,年纪轻轻,华山派的弟子就得恭敬地叫她一声“师姐”。
“我就知道你能让这七柄镇派神剑认你为主。”
听到这话,小姑娘将目光从那七柄嗡嗡作响的利剑挪开,望向眼前的师尊。
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故而也不理解掌门的激动是从何而来的。
“安尘池。”
小姑娘端正神色,低眉敛眸,作了一揖,“徒弟在。”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修剑心之道了。”
安尘池怔了怔,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掌门的指腹从剑身上抚过,袖摆惊起阵阵风的涟漪,翻卷出云雾的姿态。
他说:“华山派,有两道可修,一为剑心之道,一为是绝情道。前者人人可学,后者条件苛刻,是开山老祖留下来的,就置于这七柄剑中,神兵认你为主,你便可修绝情道了。”
绝情道。
安尘池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默念一遍。
渐渐的,琢磨出了一点寒凉的意味。
掌门一一将那七柄剑细数,说与安尘池听:“初生、染尘、伤魂、伐罪、绝念、开山、枯海,此七柄剑,统称为‘别世’,皆出于开山老祖之手,她原是狼族,名为‘褚夭’。”
“她是剑修,同时也是铸剑师,每至一个心境,便铸出一剑,以心性炼就成剑魄。”他说道,“初生一剑,正是她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时铸的,此剑朴实无华,纯白无垢,恰似少年人心性;染尘一剑,大约是她二十七八时铸的,此剑通体雪白,唯独剑尖一端沾染了红色,意喻少年人初尝世俗,沾染红尘;伤魂一剑,是狼族遭遇暴/乱,她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不得已而流落人间,心神有所震颤,遂成此剑,你瞧这剑质地松散,颜色暗淡,便是因此。”
安尘池一一听着。
“伐罪此剑,通体银白,却有锁链般的纹路攀援其上,又镶有宛若眼球的含瞳石,是她时隔百年之后,大仇得报,铸就此剑,以仇敌的鲜血开此剑之刃,所以煞气深重,用来震碎心魂,再合适不过。”说到这里,掌门却顿了顿,似是不太想说下去,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褚夭所修的道,原本并非绝情道,而是无情道,和那猫妖一族的断玉仙君相近。”
大道三千,然而求道之人繁如星子,纷至沓来,故而常有修得同道的修士,也很难说谁的是正统,谁的不是,或许心境相似,或许遭遇相仿,总归只能道一句“殊途同归”罢了。
安尘池点头。
“在情爱一事上,大多男修天生比女修更无情,许是因为如此,褚夭这条道并未走到最后,她半途破道,自甘放弃命途,只为同一个凡人厮守。”他没有仔细叙述,只大致提及一句,“一晃就是二十年,她修为不进反退,寿数再长,须臾九百年过去,也将要耗尽了。”
“那凡人原是某家权贵,正巧此时断绝了和褚夭的情缘,同意了与一家小姐的婚约,她知晓后,痛彻心扉,遂而大彻大悟,修为突破,铸就绝念一剑,亲手将那凡人斩于剑下。”
“绝情道之所以难修,不止在于自身心性,更在于他人。”掌门缓缓说道,“绝情,先要学会真情实意地爱人,再要断情绝爱,然而,杀一个自己爱的、不爱自己的人很容易,杀一个自己爱的、且爱自己的人,很难,正巧褚夭就在阴差阳错之间修得此道,方得大成。”
“那凡人为成她道,甘愿赴死,原是一件美事,可惜多年之后,正遇登仙之际,褚夭却在无意之间知晓原来那纸婚约根本就是假的,也才知他此举是为了用凡人短暂的寿命来换得一个神仙永恒的寿命。她炼就开山、枯海双剑,纵身跃入熔炉之中,如此便消弭于尘世。”
掌门忽地止住了话头,问:“尘池,你如何作想?”
安尘池沉默半晌:“......我知道师尊不想让我步她的后尘。”
掌门有点失望,却也熟悉安尘池的性子,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
“大道三千,情爱最难修,一旦沾染,便很难抽身,故而所谓无情道、绝情道,修在心性,修炼的速度却是事半功倍。”他说,“你若像褚夭那般,最后只会落得殒身的下场。”
他抬手,结印,飘渺似云烟的光芒在安尘池的眼前悠悠地划过,构成复杂的图案。
那印记逐渐飘过来,落在安尘池身上。她起先感觉体内的真气有片刻的暴动,然后便被那种沉重而宏大的气息所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疼痛,直窜额角,像是刀刃在将她的头颅一点点切开,她眼角滚落出血泪,唇齿承不住积血,顺着缝隙,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隐约间,她听到掌门说道:“此枷锁,缚于你心神,对你修炼没有任何影响,唯独会在你登仙之际,在你面对褚夭那种境遇时,能够狠下心来手刃心爱之人。大道修成后,无论消除记忆还是看破红尘,直到俗世的情爱在你身上没有留下痕迹,这术法的效用才会消失。”
安尘池嘴唇颤了颤,尝到血腥味,听到这话,心里却没有半点感想。
她向来很会揣摩别人的心绪,也知道别人想听什么话,然而却没有了解过自己半分。
在她的世界中,唯独她是局外人。
所以,她说:“好。”
掌门倾身拭去安尘池面上的斑斑血痕。
纵使她答了,好,他还是露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你记得,从这一刻开始,普天之下,万界之中,所有男人都会沦为你的附庸。”
“你尽可利用所有人,尽可将所有人当作垫脚石,尽可将所有人随意丢弃。”
他说:“之后的事,我来摆平。”
安尘池垂着眼睫,沉重的血珠顺着眉峰、眼窝,坠坠地落下去,溅在掌门的一角衣袂。
含着温热的唇齿一张一合,声音被口腔里的血搅得含混不清,问:“包括您?”
掌门听到她声音低切,虚弱得字音都模糊起来,迟疑了一下,“什么?”
于是安尘池的喉咙动了动,咽下那口血,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叫他听得更清楚。
“我说,”她道,“包括您,也是我的附庸,也可供我随意利用,随意丢弃,是吗?”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偏偏安尘池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微抬的眼睛显出谦逊的意味来。
掌门收回手来,拂袖抹去指尖血珠,负手而立,说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表明,他应该担心的不是安尘池会为情所困。
他应该担心的是——安尘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百年过去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
原本掌门深思熟虑,将自己友人的小儿子介绍给了安尘池,两人一同长大,彼此熟悉,情谊深厚,对方屡次暗示要结为道侣一事,结果安尘池全然不为所动,他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也就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尘池对那人连一点儿情愫也没有。
安尘池似乎对所有人都有意,又似乎对所有人都无意,她对俗世不感兴趣,也没有想过要刻意去接近谁,深居绊云峰,与世无争,如此下去,别说绝情了,连情都无处可生。
掌门提及此事,安尘池也只是淡淡说道:“全凭师尊安排。”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那个青年失足落入绊云峰。
他因脑袋受到冲击而失忆,懵懵懂懂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就像坠崖之人,抓着一个支撑点紧紧不放,这个世界的洪流对他来说实在太汹涌,他还无力抵挡,也不愿就此随波逐流,因着那心底生出的不安,他对安尘池反而产生了依赖。
安尘池对龙祁的兴趣,起源于他对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她说不清那种吸引力来源于何处,但这和掌门口中形容的“好感”很像,她想,这应该是好的,于是她一边循着那吸引力,顺藤摸瓜地探究,一边默许了龙祁继续留在她的洞府。
安尘池对龙祁产生了进一步的兴趣,是因为另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