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绍知道谢贪欢说的是她指甲缝中渗出的点点血珠。
她这个时候应该是低头去看的,然而,不久前她才抱着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了谢贪欢如今的境遇,现在谢贪欢就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眼前,一切都不真实得像梦境,让她不敢挪开视线,好像一挪开视线,梦就醒了,谢贪欢也就随之化为云烟,就像他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许是韩雪绍的目光实在太明显,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她似乎和那位红衣的仙君相识。
海面上浮动的冰块寸寸裂开,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似莲子冰糖撞瓷碗。
他们隔得太远,韩雪绍一瞬间百感交集,所有话涌到喉间,也只化作了一声“师尊”。
这一声儿不算太大,但还是稳稳地传入了谢贪欢的耳中,他垂眼望着目光完全追随在自己身上的徒弟,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开扇拂去身上那些污浊的血迹,也将魔气碾作飞灰。
“天天念叨没有徒弟活不下去了,着急着要离开魔界,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犀眉眼冷然,闭目将烟嘴放在唇边轻吸一口,呼出的烟雾并不呛人,带着石榴香气。
谢贪欢不置可否,问道:“你此后准备回仙界,还是在人间滞留一段时间?”
“你在人间逗留的那几十年,天君可都是将你的烂摊子交由我收拾的。”犀随意地摆弄了一下指间的烟斗,说道,“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我当然要回琉璃国一趟,瞧瞧我那位国师和九位幕僚将琉璃国管理得如何了,我到底是挂名国主,百年未归,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双将失踪,不知去向,恐怕仙界又会因此闹腾一番,然而,这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犀略略一望,目光落在石桥上的众人。她先是向水姬行了半礼,然后,因着勉强算得上半个同僚,又同是凡人出身,于是她也朝着沈安世颔首示意,幅度不大,不过也算是打招呼了。最后,她的视线在祝寻鱼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开了,眸色晦暗不明,却还是没说什么,掷出腕上用以传送的手环,身形在扩大的光环中变得扭曲,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掌心中有片刻的刺痛,谢贪欢神色不改,将受伤的手掩于袖中,落在了石桥上。
他先在水姬面前停了下来,“我名为谢贪欢,封号断玉,此行是来寻人的,无意冒犯阁下,方才的血雨,确是我与碎烟尊者在魔族的追杀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水姬海涵。”
韩雪绍很少见到他这般端正的模样,如今见了,还觉得有些新奇。
不过新奇的劲儿还没维持两秒,就被那股檀木般懒散的气息所驱走,她低头一看,一缕不起眼的真气悄无声息地缠过来,令她指缝的伤口愈合,又在指尖停留了片刻,才褪去了。
谢贪欢向来是喜欢做这种小动作的,明里暗里的,随心所欲,简直有点不分场合了。
水姬听到了韩雪绍刚才喊的那一声“师尊”,他也刚收了迟嫦嫦为继承人,自然很理解谢贪欢的行为,所以并不在意,只是问道:“封印已除,魔界如今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仙界已经撤兵了。”谢贪欢说道,“丘原之海距离魔界很近,今后还要多麻烦你。”
水姬点头,“无妨。”
该说的客套话已经说完了,似血的红衣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金靴踩在石桥上,收在腰际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晃着,谢贪欢踏过明黄的烛光,一步步朝着其他人的方向走来,观他眉眼,比那烛光更盛几分,盈着灼灼的骄阳,收敛了一身煞气,也就只剩下了温吞。
这一瞬间,韩雪绍、沈安世、祝寻鱼的神色都有所变化。
韩雪绍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紧绷的神经松懈,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沈安世神色复杂,川渊一事,仙使带来的诏令,在他脑海中浮现,搅得心神难安。
祝寻鱼指尖在臂弯中轻轻一点,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眼底氤氲的紫色却愈发深邃。
韩雪绍想问,师尊,你在魔界受伤了吗,那几十余年的时光,你都是在血中度过吗?
沈安世想问,断玉仙君,你身为将帅,当初的那一纸诏令,是否在你的默许之下?
祝寻鱼眼睛眯了眯,唇边带笑,反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心将空间腾了出来。
三人各有所想,更别说其他人了,方才那一幕给他们带来的震撼太大,又是水姬,又是断玉仙君的,季霜季池两师兄弟这几日虽然见惯了沈安世,此时还是难免觉得呼吸不畅。
谢贪欢不过信步走了几步,分明闲适从容,这气氛却逐渐变得奇怪了。
水姬原是想和迟嫦嫦继续方才的谈话,见此情形,也侧目望了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谢贪欢就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很自然地走到了韩雪绍的面前。
然后——还没等任何一个人开口,甚至连谢贪欢还没来得及开口,意外却出现了。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神情微僵,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望向川渊背后那片阴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