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到,韩雪绍就叩响了祝寻鱼的房门。
丘原沉陷于夜的泥沼,四处寂寥无人,唯独寒鸦掠过树梢,带来猎猎的风响。
等了几秒钟后,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少年那张满是困意的脸,眼角还挂着水痕,脸颊红润,热腾腾的,外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明显刚从被窝里钻出来。
他做贼似的左右环顾了一番,见只有韩雪绍一人前来,这才将房门彻底推开了。
韩雪绍踏进房门,首先就感觉到热意,想来是祝寻鱼怕冷,才讨来个暖炉放在房间里,紧接着就是一股奇异的、近乎罂粟糜烂到极致的甜腥味,是祝寻鱼身上经常能闻到的味道。
揉皱的被褥中,游出了一条巴掌大的小蛇,鸣蛇通灵,也知道韩雪绍是为了它而来的。
祝寻鱼合上了房门,将快要滑落的外衣兜在臂弯间,打了个呵欠,眼中覆着的那一层将落未落的水雾终于坠坠地落了下来,他绵着声音喊了句“师尊”,然后就顺手给她抽了一把椅子,几步走到床榻前,伸出手,小蛇立刻攀上了他的手臂,乖顺得不像是暴烈的鸣蛇。
每次,看到这幅相处融洽的景象,韩雪绍都不由得怀疑,究竟是祝寻鱼驯兽有方,还是因为这条蛇的脾性恰好温顺,怎么和古籍中所记载的“难以驯化、暴戾凶狠”完全不沾边。
正想着,祝寻鱼已经将鸣蛇拿到了韩雪绍面前,放在离她两寸远的桌案上。
韩雪绍从芥子戒中取出那瓶梧桐琼浆,刚拧开盖子,就听到祝寻鱼问道:“我其实有点好奇,师尊需要成年鸣蛇的鳞片,是要用来做什么?鳞片坚韧,莫非师尊是要修补什么?”
抬眼一看,少年正伏在桌案上,眼睛虽然望着她,手指却还把玩着外衣上的穗子。
韩雪绍颔首,“是的,所以过一会儿我还要去一趟仇修士的房间,请他帮忙修补法宝。”
她嘴上答着,手上却不停,将梧桐琼浆倒了出来,用一层真气托着,让它以缓慢的速度降落在鸣蛇的身上,分布均匀,力求每一枚鳞片都要顾及到,鸣蛇也就乖乖地盘在那里。
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要求修士对真气的掌控近乎苛刻,幸而韩雪绍是气修,即使一心两用也无妨,她想了想,召出了水镜,咔哒一声轻响,将其竖在了祝寻鱼的面前。
祝寻鱼看见水镜就往后躲了躲,脸颊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天水镜狠狠抽过来的疼痛。
他茫然,并且委屈地说道:“师尊?为什么又要将这东西拿出来,我好怕它又打我。”
韩雪绍安抚道:“没事,你靠近一些,你什么都不做,它是不会突然打你的。”
祝寻鱼闻言,这才小心翼翼地挪着椅子蹭过来,眼中尚有惧意,手指试探地碰了碰。
水镜果真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的,就是个死物,根本无法将那日它抽祝寻鱼那一下的狠厉和现在沉默的模样联系在一起,然而镜子太冷,祝寻鱼“嘶”了一声,就收回了手。
韩雪绍沉着视线,手臂绕过鸣蛇,指尖落在水镜的镜面上,隔着那层近乎透明的镜子观察祝寻鱼的神色,“此镜,原本应该是我的师尊的法宝。既然已经要进绝境了,我便不瞒着你了,当初正是师尊让我将你一并带去绝境的,直到现在,我都很好奇他为何要这么说。”
祝寻鱼似是想到了什么,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是吗?师尊这么说,我也很好奇呢。”
“你既然也好奇,那就好办了。”韩雪绍轻轻笑了一下,“此镜能够映照人心,能够看到过去、现在和将来,或许你将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说不定,寻鱼,你想不想试一试?”
祝寻鱼颇有些骑虎难下,既是他自己说好奇的,也怪不得韩雪绍要让他试一试了。
怪了,为什么她突然开始翻旧账,之前一路上她对自己不是没有任何怀疑吗?
祝寻鱼并不知道,在叩响他的房门之前,韩雪绍在路上碰到了刚从川渊归来的沈安世。
沈安世沾了一身的寒凉,眉眼间尚有一丝难消的郁气,望见韩雪绍的时候,他怔了怔,想要掩去眼底的情绪,韩雪绍却已经唤了他“叔父”,问道:“方才是去了一趟川渊吗?”
他迟疑片刻,选择了坦然相待,“是的。”
“如今的川渊,确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沈安世微微叹息,“陷落于无尽的深渊,底下瘴气密布,充斥着怨灵的哭喊,即使是炼虚期的修士,落下去也是必死无疑。我进入川渊之底,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满目只见尸骨堆砌,连蚕食腐肉的野兽都化作了森森的白骨。”
韩雪绍想宽慰面前的剑修,费了心思想了片刻,终于想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
然后,一个令人心颤的念头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进了她的脑海,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连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记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沈安世口中的川渊,和系统所描述的,祝追雁离开驭龙山庄之际掉入的悬崖,相似得可怕。她从没去过川渊,故而如今才反应过来。
让她感到震惊的不是这一点。
而是它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原作中没有说过龙祁遇到祝追雁的地方叫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重点,便不提了。
如今韩雪绍知道了,龙祁是在川渊遇见的祝追雁,遇见了将那里当作故乡的祝追雁。
祝追雁的故乡是川渊。
那么,祝寻鱼当初为何要说“这么多年,就只有我一个长大成人了”?
明明除了他以外,还有祝追雁,他的语气却那样笃定,就像这是个无法撼动的真理。
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无论祝寻鱼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
他撒谎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