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唐都的愣怔,皇后却很明白辰宵指的是谁,她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三殿下何时有了妹妹?皇室这一代只有三位皇子,这一点就算唐先生也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否认了?
唐都下意识蹙眉,他当然不相信辰宵会说谎,不然少年不会费了那么大周折只为回宫看一趟妹妹的情况。可是皇后为什么会不承认这个妹妹的存在?
他第一反应是皇室认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有损皇家名誉,所以暗暗处理掉了。可是这不符合逻辑,按理说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从一开始她就不会出生……当时辰宵的母亲已经疯了,处理掉一个婴儿有千百种方法,何苦要养到四岁多?
“是不是……”
身后传来少年带着颤意的声音,唐都转过身,看到辰宵瞳孔收缩着,用一种近乎于骇人的眼神,直视着前方的几人。
红发少年的金眸中布满血丝,任何人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都会觉得内心胆寒,包括之前还游刃有余的皇后。她下意识退后了半步,又因为自己对一个杂种的示弱而觉得难堪,面孔微微扭曲起来。
侍卫们紧张地围住了他们,皇宫内非准许不得出现热武器,巡逻队都是佩剑出行的,但这会儿的辰宵无视了这些对准他们的寒刃,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皇后,像条毒蛇一样,轻柔地嘶声问道:
“你们,是不是也把她变成‘药材’了?”
唐都猛地扭头,骇然望向辰宵。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的‘药材’是什么。”皇后在镇定之后,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但和唐都的惊疑不定不同,她的回答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色彩,“三殿下或许是在外面呆久了,看多了那些幻想作品,不仅臆想出了一个妹妹,还跑过来质疑我——你扪心自问,我当初对你,可不比你身边的这位唐先生差多少吧?”
辰宵垂在身侧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你——不配和他比。”他的瞳孔恢复了正常,整个人都慢慢松弛了下来。
但唐都还是感觉,就在刚刚问出那句话的瞬间,一直维持着辰宵表面的某种外壳彻底地破碎了。现在的辰宵,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像当初那个在床上掐住他脖颈,微笑着试图将他置于死地的疯子。
“我明白了,唐先生,”他笑着对唐都说,还主动伸出手,像个校门口乖巧等待家长来接自己的少年一样,“我们回家吧。”
唐都看着他。
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唐都才发觉,辰宵的掌心全部都是冰冷黏腻的冷汗。
但他却死死地抓着唐都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呼吸平稳地朝前方走去。
“站住。”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望着挡在他们面前的一群人,唐都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今天是中头彩了吗?
一个接一个的。
“陛下有何事?”感受到被攥紧到发痛的手掌,唐都安抚地捏了一下辰宵的手,抬眸朝轮椅上的干瘦老人望去。
“他不能走。”老皇帝用浑浊的眼睛盯着辰宵,目光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狂喜,“接下来的事情,必须要有他的参与。……唐先生,你把他教的很好。”
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现场还有个唐都的存在,但这句夸奖却让当事人听了只想作呕。
“陛下,”唐都冷静道,“我可以问问,您打算让辰宵做什么吗?”
“这好像与您无关吧,唐先生。”
帕里克笑眯眯地站在老皇帝身后半步的位置,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却不亚于在紧张的局势中再添了一把干柴:“还是说,您打算违抗陛下的命令?”
话音落下,如今对于“权势”已经形成执念的老皇帝立刻瞪圆了眼睛,阴鸷的视线在唐都身上来回扫荡,像是在评估他的威胁性。
唐都在内心暗骂一声帕里克果然是不安好心,今天这出戏可以说是冲着辰宵来的,但只要深思一下帕里克一直以来的心思,就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拉自己下水。
“真是劳您费心了,”他讥讽道,“陛下,我并无二心,只是出于一位教师对学生的担忧,希望能够知晓三殿下何时能回来复课而已。”
“是吗?”
老皇帝似乎是信服了这个说辞,他摆摆手,满不在乎道:“那你就不用管了,辰宵不会再去你那儿了,宫廷内部会有私人教师给他上课的。”
唐都内心一沉,他张了张嘴巴,正打算开口,就见帕里克志得意满地厉声打断了他的询问:
“你是打算抗旨吗!?”
唐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前有狼后有虎,在老皇帝愈发不善的紧盯下,他几乎能听到倒计时滴答滴答走过的声响。
但这并不是指他面临危机的倒计时。
而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还能用自己的心声阻止应天出手的时间。
要在这里彻底撕破脸皮吗?
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舞会那边的贵族们,这里聚集了整个帝都——甚至七大主星的大家族成员,一旦应天出手,他的存在就会彻底暴露在众人眼中。
他不可能让应天杀光在场所有的人,这里不乏唐觉那样无辜的小辈;可若是叫这些人知道了世上还存在着应天这样既非人类也非神秘的实验室产物,先不说会在全星际引起轩然大波,就光是针对应天的通缉,就远不是现在这样小打小闹的程度了。
虽然阿撒托斯目前已经是宇宙通缉令上排行第一的杀手,但他现在还没有被官方盯上,对皇族下手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届时军队、暗网杀手、试图挖掘他秘密的有心之人与各方势力都会被惊动,到时候……
帝国范围内,就再没有应天的立足之处了。
或许改名换姓是个方法,但是,唐都苦涩地心想,应天不在乎这些,他不能不替对方在乎。
即使人类永远不会知道弥赛亚的存在,至少,这世间最深沉的恶意,不该由已经背负着一整个世界重量的救世主来承担。
还有辰宵,那月,克里斯他们,大哥他有家族的庇护,剩下的三个孩子,他真的要让他们陪着自己一起,过上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吗?
排山倒海的怒火和焦急忧虑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胸膛,但唐都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情绪,是应天在为了那些曾经自己保护过的人们朝自己深爱的眷属动手而愤怒。
“唐先生!”
少年急促的呼喊打破了老皇帝脱口而出的命令,但下一秒,贸然发出声音的唐觉就被旁边的唐老爷子一拐杖抽倒在了地上:
“臭小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的怒火来得太快,导致老皇帝都还没来得及斥责,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选择暂时放过了这只老狐狸。
“你还有三秒钟时间考虑,”他转头对唐都语带威胁地说道,“不然的话,就一起留下好了。”
“三。”
一起留下任人宰割吗?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唐都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场盛大的舞会就是一个阳谋,辰宵的妹妹是鱼饵,辰宵是鱼饵,他本人也是鱼饵——三重连环计,就是为了让应天暴露在人前。哪怕这次辰宵不来,那人肯定也会另找机会布局的。
因为幕后主使者,必定对他的性格和在这里的人际关系,全部都了如指掌。
他的视线冷冷地扫过背着手站在那里的帕里克,如果眼神能当做刀子的话,相信帕里克现在已经被扎了个对穿了。
‘如何?’对方并不奇怪唐都能够瞬间搞清楚局势的关键,反而笑着用口型反问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二——”
最后一秒,就在唐都准备自己掏出回溯迷宫的神秘卡牌带着人脱身时,原本紧紧攥住他手的辰宵却主动松开了他,淡淡地对着老皇帝说道:
“我留下,你放他走。”
“辰宵!”
唐都伸手想去抓他的肩膀,但辰宵却像是知道他会这么做一样,接连往前走了几步,一直站到老皇帝的轮椅边上,这才转头朝他笑了笑。
“放心吧,”他满不在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能吃亏?谁要敢打我的注意,我一拳揍翻他。”
“可是——”
“好了,唐先生,”辰宵忽然看向他的双眼,唐都愣住了,这还是少年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这么温柔地称呼他,“感谢你这些天的收留,但很可惜,我并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其实他们说的没错,我只是一条……”
“够了辰宵!别说了!”
但辰宵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一条狂躁又可悲的杂种犬而已。”
唐都红着眼睛,他注意到辰宵的手臂一直在发抖,指尖甚至颤动出了残影,这显然并不是因为他的情绪过于激动,而是因为少年再去强行忍耐的身体内部传来的疼痛。
但众目睽睽之下,突发病症的辰宵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番话,不顾身边老皇帝几乎气到扭曲的脸庞,他朝唐都深深鞠了一躬,姿势标准到能让第一贵族高中的礼仪老师眼珠子当场掉下来的程度——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潇洒地朝着皇宫深处走去。唐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辰宵和他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用口型道:
‘帮我照看好他。’
唐都只有一个人,就算应天是他最后也是最坚实的后盾,但从这些天的相处中,他们早就发现了应天这个人的身份有问题。
他是见不得光的。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或许能够为唐都抵挡那些魑魅魍魉,但明面上的枪林弹雨,就由他们这些老是惹他生气的学生来解决吧。
‘不用你说。’
唐觉如此回应。
他直起身子,注意到唐都望着辰宵即将消失在深宫中的背影,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就在白发男人即将抬手的那一刻,他猛地冲过去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一把抓住了唐都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唐先生,跟我走吧。”他恳求道。
这一次,唐老爷子没有再阻止他。
唐都僵硬地站在原地,和唐觉僵持了几秒钟,终于退让了一步。
黑夜中,他垂下眼,敛去了眼底静静燃烧的冰冷火焰。
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局棋盘的先手,辰宵绝不是弃子,只是暂时被黑棋包围了,无法动弹而已。
“走吧。”他抬起头,平静地对唐觉说道。
唐觉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唐都脸上的神色,在确定唐都不会突然暴起动手之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拉着他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等一下,”老皇帝不满地嚷嚷,“我让你走了吗?如此无礼的态度——”
“陛下……”“陛下。”
帕里克和唐都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两人循声对视了一眼,帕里克见好就收地低下头,不再做任何争辩,唐都则移开视线,看着轮椅上这个辰宵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嘴唇微不可查地嚅动:
“系统,显示人物面板。”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发出了一声轻滴声,随即,一个熟悉的光屏出现在了唐都的面前。
上一次唐都试图使用它,还是在面对帕里克的时候,但大概是这个男人经过了太多次克隆和躯体意识转移,系统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还好,这次不一样。
【姓名】:辰阁
【身份】:帝国皇帝
【精神力(SAN值)】:62~45
【好感度】:0(他对您心怀憎恶,总督阁下)
【人物等级】:SR(可攻略)
【人物心声】:我即将获得永生!
真是熟悉到让人想落泪的称呼,唐都想。
可惜,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宣誓向帝国与陛下效忠的总督了。
他认可的皇帝,至始至终只有一位。
“每个朝代的君王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唐都的声音不大,却像是跟刺一样扎在了老皇帝的心上,“可惜,历史证明,他们的信任都给错了人。”
老皇帝抖着唇,声音尖利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顺口提醒一句而已。”唐都微微躬身,抬头看到了帕里克难看的脸色,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
“我衷心祝您能够得偿所愿,我的陛下。”
说完,他冷着脸转身,一手拉着唐觉,另一只手毫不顾忌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手握尖刀的侍卫,在那人倒地的惊呼和人群的骚动围观之中,大步走出了这座光影交错的恢弘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