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怎么可能。
神看向人,如同人看向蝼蚁。
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在他们眼里,凡人的一切都是应该供奉上来的祭祀品。
太子殿下摇头。
“不许。”
说罢,他手中出现一把巨剑,向着眼前的天阶砍去。
几乎是瞬间,那妇人便扑在了天阶上。
太子强强收回这一剑,血气激荡下,他的脸色似乎都白了二分。
但妇人依旧被这一剑的剑气扫过,几乎丧命。
她口吐鲜血,却跪在地上冲着太子殿下叩首。
“求殿下给我儿一条活路!他幼时便修道求仙,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他是个好孩子,等成了神之后也一定日日叩拜殿下赐予仙术的大恩大德啊!”
妇人额头一片血迹,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继续磕头。
在她周围,乡里乡亲也同样跪下,祈求这位殿下能高抬贵手。
一个乡里能出一位神仙,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是能让整个乡里扬眉吐气,甚至得到官老爷认可的事儿,有这少年神祇的榜样,纵然乡里再出不了神仙,说媒的时候别人一听他们乡里出过神仙,那也是要格外高看一眼的。
太子殿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乌泱泱的人群。
他问:“你们……难道忘了神仙临世那二年的苦吗?”
“当年是苦的,可现在都过去了啊,殿下。”
都过去了。
原来都过去了。
太子殿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后,一阵风拂过,他消失了。
妇人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催促着自己的儿子快点登上天阶,免得那位太子殿下反悔。
少年依依不舍,却又饱含希望的踏上了天阶。
周遭乡亲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望着他一步步向上,很快消失在凡人的眼前,激动地相互道贺。
有人冷不丁说了句:“那位太子殿下……不是早就死了吗?”
“噤声!”老者神色一肃,却又忍不住怀念,“你们年轻的可能不记得了,当年要不是太子殿下,咱们别说现在有这种好日子,这乡里十个人能活下来一个就不错了,现在家家供着的那尊神像,就是太子殿下……”
可他又说:“不过我也老啦,殿下虽然没有还没有老……却也是过去的人啦。”
太子殿下十一年里,终于头一次亲身踏足了繁荣的城里。
这儿是升月城,再过不到百里就是岳武关。
当初刈国神仙降世,他和庄鸣岐连夜奔袭千里,曾在这儿修整。
那时候城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商铺尽数关门歇业,民生凋零,入夜后,城里寂静的仿佛死城。
可现在,他在入夜后入城,升月城灯火通明,街上飘着糕点的甜腻香气,裙如蝶舞,鬓发如云。孩童来回穿行,家家夜不闭户。
十五六的少年人意气风发,在酒楼上夺过一把琵琶,铮然声中高唱某家名士的
新作,有道行精深者正坐于台上,向懵懂术者阐述他的道行经验。
这座城在入夜后也如同初生的朝阳,它是年轻的,是向前的。
太子殿下静静看着这热闹的人间。
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过去。
汝国受过的伤已经痊愈了,只有他还带着伤疤,久久不肯痊愈。
“原来……都过去了。”他轻声说着,眼瞳里映照着人间灯火。
但最终他没有走进这样明媚的朝阳里,而是独自一人,再次回到了黑夜。
这一次他彻底沉眠,不再去看人间的繁荣。
这样的结局也很好了。
他如此想着。
汝国会越来越好,他也不必再奔波。
说真的……还挺疼的。
虽然他一向不怕疼,但能舒舒服服躺着那也很不错嘛。
就这样吧。
就这样——
过了不知多少年,沉眠的太子殿下却再次醒来。
他听见有人在哭。
不,是很多人在哭。
肉眼难见的金色细线缠绕在他身上,一座座不知道废弃了多久的太子殿下的神庙被清理干净,香火重新点燃。
“求太子殿下保佑……”
他抬起头。
天破了个窟窿。
这么多年的沉眠让他的实力又有了长进,在这一瞬间,无需其他人告知,天地自有讯息送达他的眼前。
汝国有凡人成神,为神界所不容。
这么多年过去,神界也终于想到了制止汝国人成神的办法。
他们瞒天过海,以神力遮挡,让天道以为汝国已经覆灭。
自那之后,汝国境内规则混乱,却又因为天道无法感知,于是生死之力也在此处失效。
二年里,汝国无人去世,也再无孩童诞生。
汝国的子民可以不必食用五谷就能维持生命,哪怕逞强斗殴也不会死亡。
生命突然变得如同街边的草芥,平常而无趣。
很快,维持汝国运转的六部就无法控制汝国了。
既然大家都是永生不死的,凭什么你是权贵,而我是平民?凭什么你发号施令,我就要听从?
朝廷里还在做事的人杀了一波又一波行迹恶劣的人,可这又有什么用?他们不会死,尸体会再次复生。
将他们关起来,可会为恶的人,多数都是修习术法卓有成效的,压根关不住他们。
终于有一天,有人发出了刺耳的呼喊。
“咱们都不老不死了,为什么还要遵循这规则那规则的?凭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什么好事坏事,我就算打死了人,他又不会真的死!有什么好审判的??”
皇城的宫殿被推倒,朝臣权贵一朝成为了阶下囚。
他们不要朝廷,也不要谁去管。
就按照谁的拳头大谁有道理,这样不好吗?
顷刻间,这片土地变成了战争的海洋。
火烧干净了诗词字画,锄地的锄头砸烂了雕栏画栋。
田野荒废,人人自危。
百姓?不,已经没有百姓了。
这里只有强者和弱者。
而这被神力蒙骗的没有天道的空间只笼罩了汝国的土地,他们一旦走出汝国,便会立刻化为灰烬。
原本的世外桃源成为了让人胆寒的恐怖丛林,街上总有洗不干净的血。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终于又想起了当初他们有一位可以依赖的殿下。
此时这位殿下醒来后便要向外走去。
可他身边的鬼将却拦住他。
随着他实力增加,鬼将们也稍稍有了一些神智,他们跟随殿下这么多年,眼看着他为汝国已做到这等份上,何必再去管他们的死活?
“不去。”刘封打头,堵着洞口。
太子殿下神色温和,他说:“可我是太子。”
刘封眉头紧皱,依旧不肯让开。
太子殿下想了想,问:“刘封,你下过地吗?”
厉鬼反应迟钝,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我从来没有种过一粒麦子,没有下过田,不曾在烈日中劳作,可我却吃的比所有农人都要好。我锦衣玉食,读书修道,少时唯一的烦恼是老师又要罚抄课文,我金尊玉贵的长到了十五岁,没有吃过苦。”
“我知他们愚昧,只看蝇头小利,不去计较未来,因为他们不曾读书,不像我一样,不必劳作,只需要待在书院中,就有老师来为我讲天底下的道理。我也知他们见识浅薄,因为他们不像我,可以快马踏遍南山北海,见识不同的地域风情。可是他们难道天生就比我愚昧,比我见识浅薄吗?”
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向高山之外。
“不是的。如果他们也像我一样,从小就有名师教导,有吃不完的佳肴,有喝不完的美酒,衣服穿一次就要换,出行时随从百人,书房里有读不完的典卷,来往的都是风流名士,博学大家,那他们也会聪颖博识。我不能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却觉得他们愚钝不堪,不可理喻。”
“我心里……当然也是有怨气的。啊,这群人,平时想不起我来,遇到危险了才想到要拜我,真想不管他们了。”
“但我不能这么做。”
“我是太子,他们是我的子民。”
刘封听着,眼角淌出血泪。
太子殿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当初我能杀那帮神,现在,我也能做到。”
彼时他如此说,神色轻松,看起来胜券在握。
可最后却以身补天,形神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