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开演,孔有节便眉头紧皱,似乎是觉得让一群破丘八在军营里看戏,实在是过于胡闹,不成体统。
等吴眉张嘴,开始唱第一段时,孔有节失声:“怎能让女子来?此乃军营,群雄汇聚之地,女子在此,是不要清誉再也不要嫁人,也不顾家中女子名声了不成?”
此话出口,才发现竟无一人出声附和,现场就没一个人搭理他,全都在专心看戏。
世人追逐权威,以往圣人公靠着祖宗的余荫取得了话语权的权威,自然是走到哪都有人敬重,但禹国的权威却从始至终都没建立在儒家那一套上,当初反了孟人的也不是儒生,是背煤的驼子一怒之下举了反旗建立了禹。
禹国和泽国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以武力建国,得国肯定是正的,之后皇帝又是君主也是军主,他们用军队统御一切,承安帝的权力也和他的军方势力分不开。
秋瑜:说白了,这两家建国时都没靠儒家,儒家是人家创业成功后蹭上来想入股的。
禹国那边刚开始还真给了顶着儒家名义的那些人不少股份,将各地文人大族的贤才拉到中央为官,但之后是什么光景大家也看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从皇帝到各地军所都穷得荡气回肠,早些年要不是承安帝的兄弟海王、还有一个公主拿命打仗,说不定北孟就打回来了。
那么本该给他们拿去打北孟的钱呢?他们的粮饷呢?各地百姓的田地和收成呢?都上哪去了?
后来太子又带着他的吕家军将各地犁了两遍,光景才渐渐好转,这就导致哪怕大家心里明白正经儒生不是四大家族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是有一心为民的好官,可心里已经生出对儒家的质疑。
一颗老鼠屎臭一锅汤,一吨老鼠屎直接让大家都看不出汤原来的颜色了。
禹国如今有三大上司,两正职一编外,承安帝是一国之主,太子秦湛瑛则是所有军士的小爹,没他军士们就没有军粮、新衣和装备。
还有吕晓璇这个为禹国输送了大批将才和一个太子的编外老板,有些臣子心中就戏称女皇是大禹诸臣工的“野爹”或“海外那个富贵后时不时支应家里的姑奶奶”。
就这三个权力最大的皇权持有者,有哪个是真把儒家看眼里的?
承安帝和女皇这两个算了,大家都知道这两位学问做得不行,太子是学究天人状元随便拿的,但他对文官的态度似乎也就那样,犯罪了立刻收拾绝不优待,给不给升官则看能耐,没能耐的话便是自称孔圣人的亲孙子,人家也不带搭理的。
而苗将、程开路这批人,还有天然就被儒家敌视的女官集团,这些人和儒家更是有严重的利益冲突的,儒家发展到如今,其观念思想都是会鄙视打压他们,好在法理上占据高位攫取更多利益,于是他们也对文人儒生翻白眼。
数完这些,秋瑜就不意外孔有节没人搭理了。
边军整个就是个吃文官亏的受害者大本营,姓孔的敢来这里,的确被祖宗留下的余荫惯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秋瑜默默剥着橘子,橘子是提前放在炉子上烤过的,香气浓烈,剥好了来不及吃,就听到台上《警醒录》唱到了第二节。
这一段可精彩了,讲的是讽刺文官受贿的情节。
吴眉眉眼横飞,满面得意,音乐急促起来,吴眉用一种远高于戏曲常用的唱词速度,清晰地把词给了出来。
“你道那清官便毫无破绽?错错错,他要吃饭,要穿衣,族里要建大宗祠,儿孙要远大前程。”女子修长的指尖虚虚点着,“你且给他儿孙一个小官,他必投到顾相,从此忠心耿耿,将清廉彻底抛开!”
和吴眉相对的清官则怒目圆睁:“奸人休要使这阴私手段,我儿孙前程自有他自己挣,功名自己考,升官自己拼,何须一个奸相来笼络!”
吴眉哈哈大笑:“你是见识少,不曾见那贱人,给钱跪,给官跪,你膝盖硬,他膝盖软,看看最后是谁好!”
看到这,孔有节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秋瑜看得偷偷发笑,伸手去摸橘子,却发现他的橘子不见了,他悠悠一叹,把手搭桌上,继续看戏。
《警醒录》全篇很长,要唱完得三天三夜,就和追几十集的连续剧似的,吴眉今晚就唱了两节,便退下喝雪梨汤了。
承安帝又请孔有节去伙夫营吃饭,孔有节这会儿把表情调节了回来,却不料进了伙夫营后,还是被其中的味道冲了一下。
平心而论,为了预防疫疾,禹军军营的卫生指数远高于许多百姓,为了除虫,秋瑜不惜用附近的矿石和大量盐调出了扎皮肤的药水,押着军士们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把自己从头到尾泡一遍。
可男人多了么,味儿就真的避免不了,这还是黄种人基因变异过,体味远低于其他人种的缘故呢,自然,军营是不可能用檀香熏营帐的,娇贵的贵族大多不爱来军队里也是这个缘故。
然而皇帝赐宴,孔有节还能怎么办?那《警醒录》一唱,他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此时必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当初孔家做了孟人的臣子,的确是打了那些忠于汉人王朝的忠诚派文臣的脸,可若是他们不妥协,如何保得住圣人一脉呢?他们也是不得已啊!
这么多年的圣人公做下来,历朝历代的皇帝对他们只有封的,若是禹国皇帝不给爵位,难道是要逆了圣人道统吗!
孔有节内心思绪流转,差点被口中的馒头噎死,他努力翻着水,端起汤喝了一碗,才回过气来。
这饭食如此粗粝,看那承安帝却吃得很香,这禹国皇帝别的不说,装样子当真是有一套的,难怪威望如此之盛,观起敢豁出皇位与泽结盟,心中也颇有丘壑。
天下迟早是秦家的,孔有节心中一定,心想即便是要被折辱,要被为难,这禹国的一统也是一定的,拦也拦不住,不如顺着对方来,只要保住孔家在山鲁道的经营……
就在此时,他听到那秋将军柔声说话:“汤不烫了,你老是胃里泛酸,喝点汤缓一下吧。”
孔有节定眼看去,才发现秋将军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少年,身穿素青衣裳,外罩皮甲,一看就知道是军中文官,不会亲自上阵的。
只是这少年的容貌,实在是……惊心动魄呀,孔有节生平阅美无数,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仿佛人间春景都汇聚于一身,又清冷如天雪,望之不似凡俗。
少年皱着眉说:“怎么汤里头没虾皮?你说那东西补钙,我可是专门往补给里塞了许多,谁贪了!”
有杀气!周遭凡是感知灵敏一些的军士都背后一紧。
秋将军不紧不慢地回道:“有些人吃虾过敏,前阵子有个浑身发肿的,要不是我在场,那人就要窒息死了,所以虾皮就放汤旁边,能吃虾的自己舀一勺放汤里,你要的话,我帮你去拿?”
“算了。”少年从包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玻璃罐子,装着红彤彤的豆瓣酱。
少年把豆瓣酱放馒头上吃,又起身将罐子放在虾皮边,其他军士也不知道这少年是哪来的,只知道秋将军偶尔将腐乳之类放在长桌上与军士分享,东西摆这就是所有人都能吃的。
有些大胆的过去舀了一勺,果真又香又辣,十分下饭,就是辣过了头,嘴唇都辣得红肿了,可好这一口的人就会立刻被折服,从此皈依辣党。
秋将军又起身给少年打汤,他把饭吃完了,走到孔有节对面,承安帝旁边,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承安帝便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坐的地儿出来。
“何为仁?”
孔有节一惊,心中惊疑不定之际,还是回道:“仁为爱人也。”
儒家五常(不是联合国那个五常)分别是仁义礼智信,仁为首,是孔子思想千年以来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