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忽然问道:“这些年,是不是很累?”
姜沃闭着眼摇头:“累吗?总不会有姐姐累。”她的醉有几个阶段,在睡过去前还要经历话多的阶段。
此时絮絮道:“这些年姐姐要照顾陛下。俗话说了,病人心娇,久病之人更是如此。”她自己前世就经过的——被病痛折磨的人,哪怕平时控制着,心底也总压着一种被痛苦折磨的委屈和不甘,有时候这种情绪就会发泄给身边最亲近的人。
虽然媚娘与皇帝感情深厚,但皇帝的身份和身体状况如此,这些年媚娘陪在身侧,应当也不是恣意随己,而是她照顾皇帝心绪更多。
“还要料理庶务、批复奏疏。”这是日复一日停不下来的工作。
“又得照顾孩子。”哪怕太子在东宫,衣食住行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不问,何况还有安安和显儿。
李显就好似媚娘百忙之中,还得抽空生个孩子。
有时候姜沃替媚娘算算,都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的,怎么不得二十四个时辰啊。
姜沃说到这儿,睁开了眼,细细打量媚娘的脸庞:“还好姐姐从前就精力很好。”
哪怕每日这样劳累,多年过去,也未见媚娘脸上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憔悴之色。
算来,她们都已然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
岁月无声,悄然逼近不惑之年。
姜沃是有体质点‘六脉调和’的加持,但媚娘,就是天生的体质精力过于常人了。
说来这些年,媚娘已然习惯了人前人后,永远做个保持冷静,有决断的皇后,不令人发现自己也会有脆弱或是苦恼的一面。
但此夜此时,也不免想起过去几年一些辛酸劳累,咬牙支撑的时刻。
她低头对姜沃道:“你说起照顾孩子,有些事才‘有趣’。”
有趣两个字,媚娘咬的很重。
这些年,东宫太子或是皇子凡有病痛,朝臣们便有明里暗里上奏疏或是谏言,请皇后以东宫安康为重。
好似只要东宫病了,就是皇后忙于政事只顾揽权,而疏于照顾的原因。
“难不成只要我不碰奏疏,每日不错眼地看着孩子们就好了?”
姜沃自然也知道这些事,所以她才觉得媚娘的劳苦:若是媚娘只做皇后,做八分说不定就够了,但正因为还要理政,那皇后的位置也得做到十分不出错才行。
“这些人的心思一望可知,最好姐姐生出自责内疚来,回到后宫中再也不见人。”
媚娘道:“这些话只有你能体会了。”
她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女子在朝的压力和流言。
旁人或许能懂几分媚娘的难处,但身不至此,就无法感同身受。唯有姜沃,她是真的懂,也是与自己身处同样的境地。
有时候在朝上,媚娘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安然。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伏在膝上闭目要睡去的人含糊道:“我在朝上,见到姐姐身影,就觉得没什么累的了。”
媚娘莞尔。
抬头看着天际一轮明月道:“这两年,我也选了些趁手的朝臣自用。他们官位倒是都不高——原也只是为了兼听朝堂事。”比如这次,长安城朝臣中有想要皇后归政事,就是媚娘自用的人,传递过来的消息。
“但等回长安后,我就要给他们加加分量了。”
媚娘低头道:“不过这些人,你一定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加照拂,免得陛下多心。”
姜沃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分寸。我在考功属一日,便要做到铨衡人物,公平可称。”
与姜沃酒后渐渐迷蒙不同,媚娘也喝了两杯,此时吹过秋风,反而双眼越来越亮。
对将来朝局的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半晌后,她觉膝上人睡了过去,媚娘就也不再说、不再想朝堂事。
毕竟这般秋夜对酒听风,兰舟持杯卧月的夜晚,对媚娘如今来说,也弥足珍贵。
于是媚娘也在这温柔夜色中,闭上了眼睛,暂时什么都不去想,好好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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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州。
李治把内心的烦恼都与兄长说了一遍,然后甚至开始忧虑起完全没边儿的事儿:“大哥,弘儿是这样温厚性情。你说显儿会不会完全不一样?若是他格外出色又性情不让人可怎么办?”
李承乾原本一直在静静听着,此时终于开口打断了弟弟:“雉奴,你别再想这些了。”
李治一怔:“大哥,这是储君事,怎么能不想,不提早安排?”
李承乾望着他,目光与语气一样直白,已然可以毫无介怀地拿自己举例子:“设想的再好也不一定有用,就像父皇当年对储君十数年来的安排,皆是落空。”
李治霎时无言。
李承乾继续道:“且谁又能想到,房相等人都在父皇之前接连过世。”以至于先帝想留给年轻太子的班底也未能成型。
“雉奴,哪怕是皇帝,这天下许多事,也是不以你的意志和安排去走的。”
“人这一世,就像是与天下棋。”
“你永远不知道世事下一步,会给你落下怎么样的一步棋。”
“只能根据当前的棋局,去做最恰当的安排。”
李治望着蜀中夜色,觉得心头萦绕的烦恼,渐渐消散了些:是啊,谁又能料定天意如何。只能按照当年的局势,走好当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