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几个国公府,侯府呢,怎么到了大司徒这里,府邸正门上悬着的是姜府呢?
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确定,哪怕没有悬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她不但有爵位,还身兼好几个官职——这在本朝一直很常见,宰相们一般都身上挂着数个官职,比如尚书右仆射,也可以兼着下面六部的尚书,再兼着东宫的职位。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经有过的官职不下数十个,如今正在担着的官职也有七八个。
这样的宰辅,称呼起来都令人犯难。
按说官职易变,爵位固定,应该称呼爵位更合适些,但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哪怕是他们这些县城的官吏,也都只会称呼姜相为大司徒。
无他,只为做臣子,一切应向皇帝看齐。
圣人在朝上言必称:“朕之大司徒”,那么所有人就都称姜相为大司徒。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问。”
李小白感觉到了,马车越接近西门,娘越紧张,手都变冷了,似乎还有点颤抖,立刻不问了。
谁料母子俩到了姜府西门,下了马车,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骑马的女子。
只是这会子她已然摘了幂篱,在跟姜府里出来的一位女吏说话。余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时,才忽然捂住了右脸。
然后大大方方对周氏笑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脸,有些骇人。”
周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骑马,哪怕视线不便,也带着幂篱。
原来是怕惊到路人。
周氏见她露出的半边脸,杏目秀眉很是英气,端的是好相貌,心里极为她可惜的,然后又格外敬重道:“这位娘子为家国伤了容颜,我们心中只有敬服的。”请她不必如此遮掩。
那女子笑了笑,仍旧不肯放下手:“咱们是无妨的,就怕吓到孩子。”
李小白一直听着,此时便道:“我不怕!”
那女军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胆气,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她露出了左脸,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吓人的!”
只见这女军官左脸虽不是右脸肌肤平整,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却让她整个人立刻锋利了起来,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
*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们还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刚进去,行了礼,就听大司徒道:“你下午还要参加两场考试,先回去准备吧。孩子留在我这里,到时会好好送还给你。”
大司徒的语气很温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识完全听从了,根本没想过要说出一个‘不’字来。
直到出了姜府门,才开始惊讶:啊?大司徒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她的考试时间?!
晕乎乎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另一件异常的事情。
不对!大司徒不是已经年过八十了吗?
但刚才看到的女子,绝不是八十岁的老人啊!不会把孩子送错了门吧?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帘子确认下,嗯,确实是姜府没错,门上确实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没错!
虽则已经亲眼见过,但要说大司徒的年纪,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觉得大司徒身上,有种历经世事权掌天下的威严,却又有从未沾过世事的渺然无踪,简直像是传说中‘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天人。
*
与周氏的吃惊不同,在李小白的脑海里,年龄还是比较混沌的东西。
因而他根本没琢磨眼前人的年纪。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亲。
李小白现在完全没有进门时被娘亲传染的紧张情绪了——他只觉得,呆在大司徒身边,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像是,像是昨夜见过的明月!
于是李小白呆呆看着大司徒的双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脸蛋,才反应过来。
明明才是初见,李小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脸,还下意识转头露出右脸。
果然又被捏了。
然后他就被这位母亲念叨着‘要格外敬畏’的大司徒亲手抱起来,被抱到她坐着的榻上,挨着她坐。
大司徒低头对他道:“有一个人,让你见一见。”
李小白有点茫然:啊,这句娘亲没教给他怎么回答啊。
昨日娘亲教了他好多问题,比如念了什么书,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李小白就以为,自己来见大司徒,是要被问许多问题的,像是爹娘考自己认字一样。
谁知,大司徒什么也不问,只让他见一个人。
李小白索性忘记娘亲教的所有话,只按自己的心情来,他仰着脸儿:“好!”
“请裴将军过来吧。”
很快,一位身着银色薄甲,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走进门来,腰间还悬着一口宝剑。
大司徒道:“请裴将军剑舞。”
少年将军行礼:“是。”
接下来的时光,李小白完全看呆了——哪怕他不知道这位是剑圣裴旻,剑舞为当代一绝,但他已经被深深震撼和吸引了。
李小白从未见过这样令他着迷之物,寒光凛然的宝剑,电光下射穿透云霄般的剑舞,比之前看到过的一切,都令他震惊着迷。
直到剑舞结束良久,有侍女上来送饮子,李小白才回神。
低头看到眼前摆着一只漂亮的玉碗,里头是透澈晶莹的淡紫色。
李小白尝了尝,葡萄汁!
特别好喝的葡萄汁。
而剑舞毕,下去换过衣裳的裴旻回来,就看到埋头喝葡萄汁的孩子,只剩下小汤圆一样的腮露在外头,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大司徒说的,我命中注定的弟子?”
大司徒说的当然是真的,裴旻从不怀疑。
前日大司徒召见,说自己的弟子已到了洛阳,很快能见到,裴旻就很期待。哪怕大司徒说弟子年纪还有点小,裴旻也没在意,但真没想到这么小啊……
目测了下,还不到自己膝盖呢。
李小白从玉碗中抬起头来,只觉得心里被欢喜撑得满满的:“我可以学剑?”
裴旻上前,弯腰戳了戳李小白的脑门:“你愿意认我做师父吗?我教你剑术。”
*
李小白很快发现,大司徒和新师父眼前,虽也是玉杯盛着淡紫色液体,看起来是葡萄汁,但闻起来却跟他杯子里的不同。
“这是酒吗?”
闻起来跟阿翁喝的酒有些像。
李小白的腮又被捏了一下,只听大司徒道:“果然是你啊,这么小就认识酒。”
李小白:?
“但现在可不能给你喝。”
李小白眨巴眼:“什么时候才能尝尝酒的滋味呢?”在家里,爹娘有时也对饮,但也不给他喝。
“再等十五年吧。”
李小白好失望,对不到岁的他来说,十五年,简直是想象不到的长,那还要多久啊!
*
其实李小白是有点茫然不解的。
他知道这位让娘亲紧张的一夜睡不着的大司徒,一定很忙——只看门口排长龙的马车就知道了。
但这整整一日,大司徒却又很耐心的陪着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汁),看剑舞,聊天。
甚至还亲自带他去逛府邸,给他准备了许多书和礼物。
为什么呢?
李小白很聪明,已经能分辨出人的情感:爹娘家人疼爱他是因为亲缘,娘眼里满满都是疼宠心爱,有时候抱着他不撒手只叫心肝宝贝。可大司徒明明是初见,看他的时候却好温柔,像是看一块珍宝,带着无尽的期许。
李小白迷茫后,又很快开心起来:一定是因为他讨人喜欢!
他是家里最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大司徒也很喜欢他。
于是用过午膳后,他忍不住跟大司徒分享自己昨晚刚刚树立的人生目标:我想写好多好多诗,尤其是月亮的。
说完后,脸又被轻轻捏了一下,李小白后知后觉——大司徒好喜欢捏脸哦。
“好,多多写。”
*
哪怕再不舍,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小白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看着大司徒,还没有开口,眼前人就已经未卜先知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什么时候呢?”
李小白仰头问道,却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只是又被捏了捏脸。
有侍女来领他:“小郎君,这边请。”
李小白不舍地走到了门口,忽然扭头跑了回来,一直跑到大司徒的榻旁,扯了她垂下来的衣袖问道:“我能尝一口葡萄酒吗?”
十五年啊,太长了。
李小白觉得脸上有点痒痒的,原来是大司徒垂下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银白色的发丝,比他见过最好的银线还要好看,映着一双明月清泉似的眼睛。
他见到大司徒脸上分明的笑意。
很快,大司徒再次抱起他,放在榻上,将玉杯推到他面前:“可以尝小小一口。”
倒是他的新师父,上前一步:“大司徒,这孩子还太小,这酒……”
李小白连忙抱住杯子。
他用舌尖小小的点了一下。
这……好像还是葡萄汁啊。
见裴师父要上来拿走他的杯子,李小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闭上了眼睛立刻抢喝了大大一口。
旁边裴旻上前一步的动作晚了,只看这孩子‘咕嘟’一口喝了大半杯葡萄酒——怎么说呢,只看勇气,倒是好的剑客苗子。
他无奈道:“还好吗?”
李小白道:“跟葡萄汁是一样的!就是有点苦,还有……”
还有……
我是谁?我在哪儿?眼前怎么好多圈圈?
李小白睡过去前,还能听见大司徒的声音:“让人去告诉他爹娘一声,这孩子留在这里住一晚吧。”
“再请府里的儿科大夫来瞧瞧,备些孩子能喝的解酒甜汤。”
之后,李小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李小白醒来后,有侍女上前给他喂甜汤。
还不忘扭头对另一个侍女道:“大司徒说了,小郎君一醒就去报她。”
那位侍女略一犹豫:“可,大司徒正在跟上官侍郎夜谈……”
想了想还是去了,反正上官侍郎也不是外人,她常夜里留宿在姜府呢。
*
月色皎洁,从光亮的琉璃窗透过来,洒了一地银霜。李小白就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大司徒走进来。
她一身青衣宛然,月光洒在上面,流转出碧波一样的光泽。大司徒在月色中而来,整个人也像是由月光与霜雪凝聚而成的——
李小白看着她,又不由转头去看琉璃窗外的月亮,然后不等侍女抱他,就活泼灵巧跳下来床来,一路跑到大司徒跟前,小小声问道:“大司徒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
一定是的!
大司徒略摆手,侍女退了出去。
李小白原本仰着的头变成了平视,他惊讶地看着大司徒竟然蹲下身子,完完全全与他平等对视。
然后温柔地搂着他,跟他一样,用说秘密的语气轻声道:“我不是从月亮上来——但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我告诉你,你会不会替我保守秘密?”
李小白用力点头。
他想起之前偷听到的爹对着娘赌咒发誓,说什么会一生一世,不然就……还没说完就被娘给止住了。
想来那就是最重的誓言了。
于是他举起小手:“我会一生一世保守秘密!”
大司徒笑了,宛如霜雪冰溶。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会有散开的轻柔纹路,显出历经岁月的痕迹来。
“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小太白星。”
“我来的地方啊,是‘东方红太阳升’之处。”
李小白震惊了:啊,大司徒不是从月亮中来,竟然是太阳吗?
他不由追问道:“那里好吗?”
大司徒点点头:“嗯。所以,我有些想家了。”
淡淡的情绪蔓开,像是一地月色一般。
李小白已经把娘亲说的‘对大司徒要无比敬重’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伸出双臂搂住眼前人的脖颈,像乳娘哄他等娘亲回来一样,轻轻拍了两下:“再等等,就能回家了啊,不着急。”
耳畔听见,大司徒又笑了。
两人分享完秘密后,李小白便听大司徒问道:“夜里会不会想爹娘?要不要找人送你回家?”
李小白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不想回家,我想看月亮。”
还很自然就把亲娘在家的说一不二的独断给供出来啦:“昨夜我要多看一会儿月亮,娘都不让,还凶我‘看个大头!’”
他指着琉璃窗:“开窗看月亮好不好?”
大司徒没有拒绝,她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又给他带了一顶暖和的虎头帽。
“好,咱们一起赏月。”
李小白生平第一回,在夜色中伏于窗口,尽情看着天空上挂着的白玉盘。
不,是月。
月亮,可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