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通过对这个世界的常识,和蔡泽看的书籍、打探的消息推测,蔡泽有入秦的打算。
蔡泽叹气:“你是说秦国吗?若非穷途末路,谁乐意西去蛮夷之地?”
睡了一觉的嬴小政睁开眼,正好听到这句话。
他仰躺在舅父重新为他搭好的软垫王座上,用黑黝黝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蔡泽。
纲成君,朕记住你这句话了!
朱襄知道这个时代的士子都对秦国有很大偏见。
这并不是因为秦国穷。
朱襄被结伴同行的考古教授推荐过很著名的大秦连续剧,两人一边夸赞这部电视剧真精彩真好看绝对是精品,一边吐槽里面的硬伤,非常快乐。
看着秦王抓着一把黄土嘤嘤嘤的时候,朱襄都笑出了狗叫声。
黄土高坡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地之一。正因为它曾经富庶,在耕种技术落后的时代孕育了璀璨的文明,才提前耗尽了潜力,变成了现在荒芜的模样。
秦国起于渭河中下游,发于雍州。
战国时人已经开始为土壤和田地分等级,根据《禹贡》记载,雍州的田被评为“上上等”。自战国中期后,秦已经是最强的诸侯国之一。太史公也记载过秦国“膏壤沃野千里”。
秦国能这么快发迹,就是因为地广人稀,土地还非常肥沃。
所以各国士子嫌弃秦国,只是嫌弃秦国的风俗,嫌弃秦国是蛮夷。
秦国孤悬中原,独居西北。春秋时期,中原诸国和周王室都将秦国视为西戎,并不当做“同族”。
自周平王东迁之后,秦国逐渐往东扩张,被封为诸侯,试图融入中原这个大家庭。秦国和他们大相径庭的社会习俗,仍然让他国很嫌弃秦国。
比如直到秦献公时,秦国才废除了自秦武公起,延续了整整三百余年的活人殉葬制度。
中原诸子百家对活人殉葬都非常排斥,以儒家为甚。孔子曾经说过非常偏激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西周时命令禁止活人殉葬,陪葬多用草扎小人、车马,和现在用烧纸做的祭品类似。春秋后,各国诸侯陪葬攀比之风盛行,出现了人俑陪葬。
孔子怒批这种殉葬制度的退化。现在你都用像人的人俑陪葬了,之后你是不是还要用活人殉葬啊?!断子绝孙吧你!!
从孔子的愤怒,就可以看出恢复活人殉葬制度的秦国,在有识之士眼中是多么野蛮和恶心。
哪怕现在秦国已经废除了活人殉葬,但秦国的曾经也让仁人志士将其作为最后的选择。
即使蔡泽是一个只求自己富贵的人,对于秦国的名声仍旧非常踌躇。
选秦国求仕,基本就证明自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把礼义廉耻都抛弃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子而言,这就预示着他们之前人生彻底失败,才会连脸都不要了。
朱襄将睡醒后,使劲用眼睛瞪嬴小政抱到怀里。
还不到两周岁的嬴小政按理说不太可能听得懂他和蔡泽的对话,但以传说中始皇帝的神异和小心眼,朱襄还是把嬴小政当做有清晰思想的成年人,对嬴小政讲述蔡泽为何不愿意去秦国。
嬴小政瘪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朱襄笑道:“祖宗挖坑,子孙要建房子就得先填土,没办法。”
嬴小政继续瘪嘴:“再者,周不也发迹于镐京!”
朱襄解释道:“所以周曾经是西伯。周的第二位君主周成王便在中原建造了新都成周。”
成周即洛阳。
一同出差的考古老教授曾抱怨,镐京考古发掘成果非常少,一度让一些学者“华夏的历史是伪造”的言论又甚嚣尘上——这次他们说西周也不存在了。
还好后续挖掘堵住了他们的嘴。
周入主中原之前也与秦一样被视作戎狄的同伙,入主中原之后就陷入两难。一边他们非常想洗去身上曾经戎狄同伙的身份,希望将都城搬到中原;一边他们又认为如果自己这么做,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曾经别人说他们是戎狄同伙的污蔑?
在这种矛盾心思下,他们虽定都镐京,但镐京一直都是“过渡性质的国都”,城镇建设远不及成周繁华,所以镐京的考古挖掘成果才那么少。
嬴小政这次改瘪嘴为噘嘴了:“哼,王之所在,就是中原!他们不行!”
要是朕就直接定都关中,以后关中就是中原!嬴小政好歹还记得舅父告诉他别暴露身份,这句话只在心里说。
但嬴小政不说,从嬴小政噘得可以挂瓶子的小嘴和那不屑的小眼神,朱襄也知道自家外甥心里在想什么。
他乐得不行。不愧是始皇崽,天生就这么霸气!
“朱襄,你这外甥……”蔡泽品出了点不对。
朱襄举起自己的小外甥:“像我,对不对?”
蔡泽:“……”
朱襄收回蹬腿的小外甥,道:“想知道啊?问蔺礼去,我不能说。”
蔡泽琢磨了一阵子,问道:“你想去秦国吗?”
嬴小政立刻扭头看自己舅父。
蔡泽再次从藏不住事的嬴小政的表情中品出了些许不对。
这孩子难道……不对啊,他还这么小,能懂什么?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朱襄把嬴小政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不让嬴小政看到他略带哀伤的表情,“我只是一介平民,未来并不由我自己选择。我也不可能抛下蔺家。”
蔡泽沉默。
半晌,他道:“如果这次赵王仍旧不肯用我,我就去秦国试试。这个赵王恐怕也不会太重用蔺公的子孙。到时我想办法把你们都接到秦国。”
朱襄撸了撸怀中外甥的后脑勺:“好,一言为定。”
两人相对沉默。
又是半晌,蔡泽道:“朱襄,以前你只埋头农田,今天第一次和我聊起诸国之事。”
朱襄捏了捏在怀里挣扎的小外甥脑袋和脖子连接处的肉肉褶皱,低声道:“可能有了孩子,就对未来多了些忧虑吧。这些话别和蔺礼说,我也只能找你倾述了。”
蔡泽道:“自然。就像你也不会把我想去秦国的事告诉他。”
朱襄抱起嬴小政,黯然道:“明明是刎颈之交,却要相互欺瞒,真是悲哀。”
蔡泽沉默。
他目送朱襄离开之后,才沉沉一叹。
……
朱襄本来是找蔡泽读书,顺便炫耀外甥。没想到突然聊到他一直逃避的沉重话题,朱襄心情有些不好。
“政儿,舅父带你去田地里逛逛。”朱襄道,“舅父可会种田,种田种得特别好!”
嬴小政趴在朱襄怀里无所事事玩手指。
种田有什么好炫耀,不懂舅父。
朱襄将嬴小政放到肩膀上,让嬴小政抱着他的脑袋,顶着嬴小政去视察田地。一路上遇到的农人在见到朱襄的时候,都停下手中的活,用自己的方式向朱襄行礼。
燕赵多慷慨悲歌的游侠儿。换句话说,燕赵多打架斗殴街溜子。
这一路,朱襄还遇到不少挎着武器,露着膀子,在树荫下田埂旁切磋的游侠。
这些游侠堵塞交通,平民干活的时候都绕着他们走。
但朱襄顶着孩子走过去时,他们立刻就让出一条路,还关心朱襄为何不带奴仆出门,需不需要他们护卫。
哪怕朱襄说不需要,这群人也跟随在朱襄周围陪着朱襄,还采来叶子草茎编玩具送给嬴小政。
嬴小政把朱襄的头顶当小桌板,放了一堆叶子草茎做的玩具。
他好奇地打量周围的陌生人。
周围的陌生人皆对他露出善意的笑容。
自懂事起,一直生活在厌恶中的嬴小政感到很新奇、很疑惑。
“朱襄公,这是你的养子吗?一看就很聪慧!”
“他叫政。政儿是不是长得特别像我!”
“哎,真的,非常像!他将来一定和朱襄公一样厉害!”
周围陌生人的夸赞声不绝于耳,嬴小政抱紧了舅父的脑袋,脸埋在了舅父的发顶。
真的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