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嘴唇蠕动,慢慢抬起了头。
入眼便是母后流泪的脸,他心一酸,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他将一切都想明白,平静地说出放弃皇位的时候,他一母同胞的幼弟刘越,将是他唯一的继任者,也只会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他没有子嗣,只能从弟弟里选——就算有子嗣,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只会耗费母后更多的心血,登基后对这个国家毫无用处。
但刘越不一样。越儿八岁了,聪颖果决,天资毓秀,身为嫡子,最得父皇喜欢;越儿挖掘的人才、发明的种种,让世人皆知梁王功绩的不凡。为大汉计,为未来计,越儿都比他适合做这个皇位。
除此之外,他也有自己的私欲。刘越是他最亲的弟弟,尽管他也喜欢刘恒刘友刘长,最珍贵的东西,却只能留给梁王!还有母后,母后有了越儿的孝顺,定将日日松快,不再为了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心力憔悴,蒙受欺辱。
把自己关在内室的时候,刘盈想了很多很多。他已经谋划着,该如何消弭大臣的反对,让越儿的登基路顺顺畅畅,可说一千道一万,他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
跪在吕雉面前的时候,刘盈心如刀割。
一个帝国,就这样甩在越儿小小的肩膀上,可他……实在不配当天子了……
刘盈再一次叩头:“母后早就有这般的想法,儿臣何尝不是。儿臣让母后失望了,儿臣对不住姐姐和越儿,等越儿回宫,儿臣将为他铺平一切道路。”
吕雉从他的话里读出了坚决。
那是一种是什么样的感受,空茫,无言,尘埃落定?她撇过脸,拂去眼角的泪光。
大汉最尊贵的母子一个跪一个站,不知过了多久,吕雉开口:“不要过多耗费心神,这些,母后来帮你完成。你不愿见到朝政,那就不见吧。日后耕地下田,研究粟麦,去做你擅长的,喜欢的事……”
说着,她伸手,轻轻落到刘盈的发顶。
无法用言语形容刘盈此刻震动的心神。在他的记忆中,母后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越儿刚刚出生。
去做擅长的,喜欢的事……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满脸,刘盈泣不成声,他大喊:“阿娘!”
吕雉揉揉他的头,半晌道:“朝臣那里,舅舅那里,你都不用担心,只是从今往后,阿娘没有封地给你了。”
刘盈边哭,边哽咽着露出笑。
他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退位之后,去当就藩的诸侯王,那会给越儿造成数不尽的困扰。何况这本就不是他所愿。
他沙哑着嗓音,郑重道:“儿臣住在长安,用余生孝顺母后。”
说罢,刘盈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去,暮色吞噬了他的衣摆,大汉第二位帝王的身形隐入黑暗,从此再不见光明。
刘盈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英儿那里,我去同她说。上回的冤枉,还没有同她讲句对不起。”
还有王后这个位置,如今想必是对她的折辱。他难得忐忑道:“表妹被拘束于宫廷,一直过很不快乐。她喜欢舞刀弄枪,可自从进了宫,就再也没碰过这些……她若愿意,儿臣送、送她离开,可好?”
吕雉的声音遥遥传来:“去吧。去和她好好说说话,你现在还是天子,又何必来问哀家。”
刘盈步履坚定地离开。等大长秋进来,吕雉问她:“你都听到了?”
大长秋手颤抖着,心乱如麻:“太后,听到了一些。”
吕雉接过她递来的布帕:“随我走走吧。”
边塞的战报未至,尽管尘埃落定,走到了最后一步,她的心情始终不能平复。
游廊宁静如水,吕雉没有同大长秋说起刘盈,而是提起了吕英。
她对大长秋道:“我疼爱英儿,却又没有全然疼她。”
她的长子必须娶吕家的女儿。这是朝堂局势使然,当年为了制衡,没有吕英,也会有另一个吕氏贵女。可时移世易,换成越儿,她恐怕不再需要这么做。
吕雉笑了下,这般去想,她这个姑母也不是那么合格。
大长秋张张嘴,道:“当年您问过皇后……”
“是,皇后是自愿,”吕雉道,“因为她爱慕皇帝。这回,不管她爱不爱慕,哀家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了。”
擦去最后一丝泪痕,她不容置疑:“让建成侯去办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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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烛火通明。
吕英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坐在窗边,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刘盈踏入殿中的时候,恍然想起,表妹一直这么聪明。可她比刚嫁他时安静了好多,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刘盈道:“英儿,对不起。”
吕英转过头,似诧异道:“陛下哭过了。”
“灌夫人的事,宫里已经传遍了。陛下也是被她蒙蔽的人,何必舍弃天子之尊与我道歉?”她语气平和,目光久久落在刘盈的面庞上,前些日子的麻木,已然消失不见。
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认真道:“她到底是皇嗣的母亲,为了皇嗣,陛下还需斟酌处置。”
夫妻之间,遣散了伺候的宫人,萦绕着前所未有的安然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