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有些雀跃的心情,也没有想过如果以后再也见不了面会不会感到遗憾。
对于刚见过第二次的陌生人,期待下一次见面已经是全部的心情。
看着儿L子神秘莫测的模样,沈女士也不由生出几l分怀疑:“你这个朋友,真的是个真人吗?”
沈玄默将吃完的餐具堆在一起,跳下凳子自己捧去厨房,脚步轻快地丢下一句。
“也许是住在森林里的小精灵。”
04.B
顾白衣最近交了一个看不见的新朋友。
似乎就是从他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一次开始,频率不定,有时候是隔几l个月,有时候是一周或者半个月。
总是在顾霜翎不在的时候。
间隔最长的一次是六个多月,顾白衣有一阵子心神不宁,练字的时候都在走神,但在顾霜翎出去一趟再回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精神。
然后顾霜翎又发现了他手臂上新增的伤痕。
顾霜翎在很多方面都堪称粗枝大叶,但对于伤痕和血腥气却格外敏感。
尤其是当它们出现在一个年幼的孩子身上时。
身为顾家人,又住在山上,磕磕碰碰其实是很常见的事,但那是在顾霜翎看照着的情况之下。
顾白衣说是教一个哥哥爬树的时候,对方压断了一截枝杈,差点摔下来,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人,因此不小心被划破了手臂。
顾霜翎终于第一次正视起了这个时不时被顾白衣提起的沈哥哥。
原本他以为是顾怀玉夫妇生前好友的孩子,在父母提醒下时不时过来看望一下故人的小儿L子。
最近的几l座山头都是顾家的私产,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都用于种植和养殖生意,平时都会有人定期巡视。
师徒两人住的地方则离人群聚集的族地更近,对于成年来人来说,来回一趟需要的时间并不长。
平时能见到的最凶残的野兽也就只有野鸡野鸭。
简而言之,这地方其实相当安全。
所以起初顾霜翎压根就没想过顾白衣嘴里这个似乎时不时就会来找他玩的“小哥哥”会有什么问题。
直到这一次。
经过一系列的调查之后,顾霜翎得出了结论——
那位貌似年纪不大的“小哥哥”要么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每一次都能悄无声息地避开顾家人的眼线,并且神通广大到能够完美掌控顾霜翎每一次出门的时机。
要么,那就只是顾白衣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刹那,顾霜翎体会到了心脏被击碎的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一味的逃避躲闪,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认真地思索了许久之后,顾霜翎终于放下心结,真正承担起“父亲”那部分的责任,他决定带着顾白衣离开这里。
说出这番决定的时候,顾白衣还有些依依不舍。
过去那些时间里,他总是在那片树林里遇到沈玄默,年幼且消息闭塞的孩子对“时空”这种词汇都还没有什么概念,他只是隐约有些感觉,他和沈玄默的相遇是某种特别的奇遇。
如果离开这里,他还能再见到对方吗?
顾白衣心底有些怅然。
但顾霜翎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没有办法像其他同龄人那样任性哭闹,于是只能对着师父点头,然后一点点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临行之前,他特意空出了一天的时间,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摘了一把他觉得最漂亮的叶子。
这是下一次再见面时的礼物。
05.A
沈玄默再次见到顾白衣的时候,时间间隔有些久。
将近一年的时间。
在这之前,沈玄默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离别这种事。
他之前有一个同桌,上学的时候与他关系还算不错。
在别的同学眼中,他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朋友。
当了两年的同学兼同桌之后,这位同学家里决定举家搬迁移民国外,还在上小学的儿L子自然也要跟着转学。
这个时候的跨国通讯并没有后来那么方便,这一走基本上等于永别,以后大概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班主任特意空出了两节活动课,组织班上的学生一起为这位同学送别。
小学生的泪腺普遍都很发达,明白过来以后都很难再见面以后,很多人都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包括同学自己。
他依次和班上的同学拥抱,不可避免地把眼泪糊在对方的衣服上。
沈玄默并没有被漏下,他送了道别礼物——对于小学生来说是相当贵重的东西,对方抱着他哭的时候也最大声。
但沈玄默只注意到他的鼻涕险些要蹭到自己的衣服上。
没有直接伸手将对方推开,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克制力。
他拍了拍同学的肩,说了几l句好听的场面话,迎来了其他同学和老师热烈的掌声。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段很难忘的回忆,然而沈玄默站在他们中间,冷眼旁观,始终无法被那种离别的情绪所感染。
人与人总是要分别的。
分别之后,他们也会遇见新的朋友,走向截然不同的新的人生。
喜怒哀乐,与先前的那些人都再无任何瓜葛。
即便是父母,最后也总是要先自己一步离开。
与那相较,这只不过是人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之后的三天时间里,沈玄默偶尔会望向身边空掉的座位,险些忘了身边的同学已
经离开。
不过三天以后,他已经习惯了身边空了的座位。
再两周之后,班上的其他学生也不再提起这位已经离开的同学,某一个周一他们重排了位置,沈玄默又有了一个新的同桌。
这一场离别的最后一点痕迹,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同在一个世界的、身边日常可见的人尚且这样聚散无常,更遑论那个全凭“巧合”与“缘分”的神秘森林来客呢。
沈玄默并不否认自己期待着与他的相遇,但也理应在一开始就做好见的是最后一面的心理准备。
然而事实证明,某些情感并没有办法受到理智的操控。
距离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曾经间隔过的最长时间,沈玄默就开始比过去更加频繁的注意起时间日期。
直至第十个月的时候,他开始让自己接受“或许以后无法再见面”的可能性。
但他没能将那个奇妙的相遇归类为普通的萍水相逢。
他开始比过去更频繁地想念起记忆中的少年。
幸好他记忆力过人,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忘对方的的容颜与声音。
——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被制作成标本和书签的叶片成了最常出现在沈玄默手边的物件。
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其实可以叫做睹物思人。
父母看出他的异状,私下里以过来人的经验琢磨他是不是到了思春期,然而想想他年纪又太小,便又想到同桌出国的事。
为朋友的离别而感到伤感,十分合理的解释。
年轻的父母觉得自己有责任在人生聚散的第一课上好好开导自己的孩子,于是开始语重心长地跟他讲道理,带他去看电影,给他讲故事,偶尔还会邀请有同龄孩子的朋友和亲戚来做客。
希望他能够结交到新的朋友从而走出来,也为了让他放松心情。
但实际上沈玄默只觉得无语。
亲戚家的同龄人反倒比学校的同学更加吵闹任性,稍有不顺心便哭爹喊娘撒泼打滚,沈玄默身上的低气压日益加重。
结果与沈女士和游教授的初衷背道而驰。
越是因此而感到烦躁,沈玄默越是感觉到顾白衣是多么温柔可爱乖巧有礼善解人意……就连眼含泪光的模样都要讨人喜欢得多。
似乎是上天也觉察到沈玄默快要到达爆发的临界点,他终于又见到了顾白衣。
在冰雪消融的初春时节,某一个假期的傍晚,沈玄默沿着公园围墙外的人行道往家里走。
他的脚步并不快,视线总是无意识地转向一墙之隔的林荫树丛。
然后走到那条路的尽头,在一个几l乎没有人经过的小巷尽头,他看到了从拐角另一边走过来的顾白衣。
顾白衣背着书包,个子明显又往上窜了一大截。
他们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相遇,两人抬头时看向对方时都吃了一惊。
但很快那一点惊讶和意外就
被喜悦所覆盖。
顾白衣笑得弯了弯眼,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玄默也跟着笑了一下,语气是一贯的慵懒:“这不是见到了吗。”
他几l乎听见自己大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还有,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是“我也是”。
不过那听起来好像在委屈地撒娇,还是算了吧。
06.
他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旁边的路口时不时便有车辆呼啸而过,声音仿佛很遥远,偶尔才有路过的人,目不斜视地越过巷子口,好像是被透明墙壁隔绝开来的另一个世界。
沈玄默将袋子里的蛋糕分了一份给顾白衣,听他讲过去那一年的事情。
顾白衣的师父带着他离开了那片山林,前往了南方某座小城镇定居下来。
师父对外宣称他们是来这里打工的父子,当地民风是出了名的淳朴,周围的邻居也十分热情,并不排斥外来人口,反倒积极地帮他们处理了各种手续问题。
但也恰恰是太过于热情,师徒两人适应起来都有一些艰难。
尤其是顾白衣。
年纪小,长得漂亮,性格内向腼腆却很有礼貌。
而且还早早失去了母亲。
无论哪一点都精准地戳在了长辈们同情爱怜的点上。
托了他见人就要停下来打招呼的福,刚搬家的那段时间里,顾白衣只要出门就几l乎寸步难行,被揉完一圈脸之后才勉强能走出街区。
顾白衣并不反感他们的热情与喜爱,但还没有习惯去接纳这么多外露的善意。
当然他现在已经比一开始的时候适应多了。
师父觉得他需要跟同龄人多一些交流,但顾白衣并不太擅长这个,而且同一个街区的小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一个个天然的小团体很难立刻就去接纳一个新的外来者。
在长辈群里被揉了两个多月之后,夏天进入尾巴的时候,师父给他办了附近的小学的入学手续。
算算年纪,顾白衣也确实到了该去上小学的年纪了。
不过直到第二学期开学,顾白衣的交友情况依然没有好到哪里去。
按地段入学的小学里面,一个班里起码有一大半早就熟识,顾白衣性格并不外向,不会当地的方言,长相又漂亮得突出,这都是他被有意无意排斥在外的理由。
——这些是沈玄默听了顾白衣的叙述之后,自己总结出来的内容。
顾白衣本人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因为他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比起那些不怎么欢迎他的同学,他更多想起的反倒是沈玄默这个唯一的朋友。
虽然他也不确定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好在最终还是见到了。
真是幸运。
顾白衣挖到第二口蛋糕的时候忽然一顿,伸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有些懊恼:“这次忘了带礼物了。”
沈玄默掏出纸巾替他擦了擦嘴角沾到的奶油,一边说道:“可以下次再带给我。”
顾白衣点点头:“那就下次再带。”
沈玄默知道顾白衣可能并没有意识到那个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下次——
他们就这样自然地说起了“下一次”。
这就足够说明顾白衣跟他一样,同样期待着他们之间的再次相遇。
沈玄默心上压抑许久的阴霾,在那一瞬间便一扫而空。
沈玄默真正交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比起以往那些同学或者所谓朋友,他唯独只会思念那一个人,也唯独跟那一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觉得时间太过短暂。
沈玄默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父母从他那里得到了顾白衣的名字,虽然一直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但也没见儿L子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物,于是暂且放下了心。
当沈女士又一次提起可以邀请朋友回来做客的时候,沈玄默没有再一口否定。
“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他这样回答道。!